闻蔚跟着那个叫茂谦的年轻男人来到了一间会客室,室内的两张短沙发相对摆放,方几上有一束矮花,靠墙的条案上放着咖啡、茶、可乐等各式饮品。这里空间不大,最多容纳四到五人,闻蔚进来时,已经有一位穿着体面、笑容可掬的女士在等着他了。
闻蔚顿时心念电转,他调动起了自己这几年混迹于市井街巷、三教九流之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又从脑子里翻出了在课堂上学过的国文、历史、通识知识,一通加工后,仍然找不出应对眼前这张仪态端方、和蔼可亲,却又公事公办的笑脸。
“不知道怎么应对就不应对,既然已经进来了,我就跟他耗到底。”闻蔚在心里笃定地说出了这句话。
闻蔚坐下后,对面的那位女士开始柔声细语地沟通起来。闻蔚看着她唇角缓缓开阖的动作,意识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听对方说什么,不要被她带着走,不要做任何回应,今天的目的就是要跟江孝礼这个老匹夫见面,说出自己酝酿了很久的话。”
闻蔚心里盘算着,有个疑惑他有点想不明白——江孝礼为什么敢把他丢在这里置之不理?难道他不怕自己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话吗?可转念一想,又痛骂了自己的愚蠢,那老匹夫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安排了眼前的这位女士跟自己打擂台,这人一定是他的心腹吧,恐怕这间狭小会客室里说的事,根本就出不去这扇窄门。对方位高权重,有的是办法对付他这个市井少年,闹大了没准把他当成敲诈勒索的小流氓抓起来,也不是没可能。
“绝不能撕破脸,撕破脸对养母和弟弟一点好处也没有。”闻蔚甚至开始后悔起自己的鲁莽了,可既来之、则安之,江孝礼不露面,自己绝不跟外人说一句话。
事实证明,在面对复杂局面时,这位十四岁的少年做出了人生中的一次关键性正确判断。
会客室里的这位女士翻来覆去地用着各种技巧,又喋喋不休地讲了一大通道理,恩威并施之后,还是没能撬开眼前这个少年的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孩子不肯说话,也不愿离开,就这么干坐着,弄得这位女士也不敢离开半步,她甚至陪着闻蔚吃了中饭和晚饭,两人一直坐到天黑,仍在默默对视,摆出了一副天荒地老的架势。
直到深夜来临,整座大厦的人几乎都走光了,闻蔚对面的女士终于接到了江孝礼的电话。挂了电话,她对闻蔚道:“你跟我来吧。”
来到江孝礼办公室旁的专属会客室时,已近夜晚十一点,窗外的前湾夜色通过玻璃幕墙渗透进了这间豪华宽敞的会客室,霓虹灯的光斑映在了江孝礼的脸上。闻蔚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他看上去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上位者的姿态中似乎还蕴含着几分谦谦君子的儒雅之风,他的眼眶偏圆、目光锐利,跟江亦珩深且长的眼睛不像,可五官轮廓似乎确跟弟弟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鼻梁,仔细看的话,两人直挺的鼻梁中间都有一个微微凸起的驼峰。
耗了整整一天,闻蔚也有点精疲力尽了,他从胸腔中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调动起了全身仅剩的能量道:“江先生,这里没有旁人,我可以说话了吧。”
江孝礼从唇角挤出了一丝微笑,仍在勉力保持着友善的态度,“看来我是低估你这孩子了,有什么想说的,说吧。”
“江先生,您认识我养母闻昭华吗?”闻蔚直接发问,他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等到江孝礼的回答,于是接着道:“您放心,我今天不是来威胁逼宫的,就是想跟您协商一个解决方案。”
“哦?”江孝礼颇具玩味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我弟弟叫江亦珩,今年八岁了,三年前跟着我养母来到前江寻父……”说到这儿,闻蔚瞥了江孝礼一眼,他想看看这个城府深厚的男人会不会出现表情上的细微变化,结果却令他失望,江孝礼的一张脸如同泥塑冰雕般,纹丝未动。
闻蔚只得继续说下去,“我养母给弟弟取的这个名,意思是即便生如草芥,也可以如同美玉一样珍贵夺目。我养母是东北人,她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其中的艰辛您肯定比我清楚,您也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不是吗?”
江孝礼不动声色,脸上仍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那表情仿佛在认真聆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一样。
“我养母跟我说,您当初离开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说您是个有抱负的人,不应该窝在山沟里一辈子,可她跟亦珩说的却是另外一套美化了的故事,她说爸爸当初为了赚钱养家,跟着外面的人做生意失踪了,爸爸其实很爱这个家,所以亦珩这些年一直都对您这个想象中的父亲充满了期待,当他得知爸爸没有死,人可能在前江时,不知道有多高兴。他五岁那年,您的大女儿年满十八嫁了人,亦珩跟着我养母千辛万苦来前江,路上差点连命都没了。”
说到这儿,闻蔚停了下来,他从破旧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磨损卷边了的卡片,冲着江孝礼晃了晃道:“您还没见过亦珩吧,人人都说他漂亮得像个天使。”说着,他把手里那张约莫两寸的黑白证件照放在了江孝礼的面前,照片上赫然是一个漂小男孩,男孩有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弯起嘴角笑得似乎很开心。
终于,闻蔚看到了江孝礼脸上那八风不动的表情产生了明显的变化,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些,他甚至向前探了一下身体,又马上退了回去。闻蔚看在眼里,明白是这张照片发挥了作用,他要抓住机会提出条件才行。
“江先生,我母亲知道您现在是个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她再三再四叫我不要来打扰,可我作为儿子,受着她的救命之恩和三年的养育之恩,又怎么能坐视不理。今天来找您,都是我个人的主张,我母亲不知道这件事。”闻蔚说的是事实,他也确实不想让养母蒙尘。
江孝礼终于开口了,他身体后仰靠在了沙发上,抱住双臂道:“孩子,你的故事非常动人,虽然我不认得你母亲,但也由衷的感佩她。”
闻蔚并不理会江孝礼的否认,仍旧说道:“您是个有身份的大人物,想要收拾我们太容易了,可江先生,据我所知,您没有孩子,您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吗?”
听到这里,江孝礼似乎被戳中了痛处,陡然色变。
闻蔚被江孝礼的怒视吓了一跳,他毕竟是个半大孩子,前番陈词看似镇定自若,可那些话在他心里过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了,此刻,在江孝礼的威压之下,他几乎乱了阵脚。
闻蔚微微低头,避开了江孝礼瞪视的目光,他收敛心神,继续说出了最后的话。
“江先生,我们不求您能夫妻、父子相认,也知道您娶了一位大家小姐做太太,但亦珩是您的亲骨肉,我母亲的生活也非常艰辛,那么多年她积劳成疾、一身是病,还要供我和亦珩读书,亦珩很聪明,可他上的小学环境不好,经常受欺负。我只想让我母亲少点辛苦,让亦珩接受好的教育,我想每个人都有最起码的良知,也得为自己留条后路,您说是不是。”
闻蔚来之前,在心里预设了两个结果,他想就算江孝礼不愿旧事重提,最起码会认下亲生儿子,他毕竟已经四十好几了,听说跟那位叶家小姐结婚了七八年也没有孩子。退一步讲,如果他真的连儿子也不打算认下,怎么说也会愧疚感慨一番,设法给他们母子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吧。
闻蔚万万没有想到,江孝礼居然会如此决绝,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承认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在与江孝礼几十分钟的对谈中,闻蔚渐渐察觉到,是自己高估了人性,他预设的两个结果一个也不可能实现,于是他临时改变了策略,准备做一个恶人——既然你把我当成了个敲诈勒索的无赖,我就索性认了。
闻蔚一半退让一半威胁地说出了最后那一段话,在江孝礼的注视中,他收起了放在桌子上的照片,重新装回了自己的口袋。
而后站起身,准备离开江孝礼的会客室,最后他道:“江先生,我们住在西区侨香道桃李街渝景楼十九层十五室。”说完,他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卸掉了身上的千金重担一般,信步走出了会客室的大门。
“小伙子。”江孝礼忽然叫住了闻蔚,闻蔚微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你讲的故事很动人,如果是真的,就替我问候你母亲吧,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闻蔚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过是个老谋深算的伪君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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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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