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绿毛少女

那一刻他的心里已经没有爱了,他只觉得害怕。刚刚那个珩,是他的一场春梦,所以他看不清她的脸。那之前呢?那他所在的这个房间呢?这半年里他所见所闻,甚至所知所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他的梦境?

房间里是均匀的海浪声,一波接一波,海浪扑到岸上,沙,之后退去,呼,咕咚咕咚,扑上来,沙——

就像恐怖片里的主角一样,人类贪生怕死,又充满好奇。他们怕鬼,又要找鬼,遇到美丽的女鬼,还要追求一下。

他摸到了自己的手机,打开了录音键,把这令人昏沉的海浪声录进了他的手机。

手机的录音时长很短,二十秒之后,它叮了一声,提示他录音结束。

他被这提示音吓得一震,他多怕珩会在那一瞬间冲过来,抓住他,撕裂他,吃掉他。他几乎是逃跑一般,拎着外套就跑了出去。

但珩没有拦他,等他跑下了楼,从天井往上看,他看到了珩家里的厨房。她的剪影映在窗上,她在做宵夜,她如此闲适,如此无所谓地拿筷子搅散锅里的面条,好像并没有发现他走了,又好像并不在乎他到底还在不在,或是来没来过。

他没敢再看,转身跑了。

后来的事情就很明白了。老板拿着这段录音,回到了家乡东海市。某天他鼓起勇气,打开手机,播放了这段音频,他发现自己在这海浪声中,莫名地就进入了一场很真实的梦境。这发现让他安下心来——珩能让他做梦,全靠这段诡异的海浪声,只要他不打开它,他的世界就是真实的。

他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那天的春梦给了他灵感,他开了一个发廊,表面是发廊,实际上是风月场所。他在梦境里做了一个水池,水池以外是他的梦境,水池以内是客人的梦境,他们自己跳进梦里,自然就会和自己最喜欢的女人交欢。

但他只能重播珩给他的梦境,而不能进行创造,而且他不能像珩一样,把人丢进深沉的梦里,而自己置身事外,还在客厅那头的厨房做宵夜吃。客人入睡,他就要跟着入睡,而梦里的他,一直是他和珩分别时的模样。他始终害怕珩来找他,虽然事实证明,他高估了他在珩心里的分量。几十年来珩一直没有音讯,但他做贼心虚,结婚之后,他先是拿老婆的名字注册发廊,等东海市旅游业发展起来了,他建了这个人鱼电影院,又拿自己儿子的名字去注册——儿子甚至是跟老婆姓的。他害怕珩害怕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构筑梦境的能力,所有东西都是他记忆的重新组合。他的发廊是火车站对面的美容院,他的水池是东海游泳馆,他的房间是出租屋的房间。那些他刻意要避开的,和珩相关的记忆,总是时不时冒出来。医馆的枕头在泳池里漂浮,她的塑料拖鞋摆在池边。他想总要把场景变得离奇一些,他的记忆才不会把她的东西混到里面。于是,他把泳池的背景弄成了他几年前去旅游时去参观的电视塔,客人们非得坐电梯去到108层楼的高空,之后再跳进他的东海游泳池里。

凌晨四点了。真他妈该死啊。我不仅听了个爱情故事,还听了个渣男的,还听了个恐怖的。二十岁的江夷还在思考,他的CPU可能快烧了,幸好我没有CPU,我回想着故事里的女主角,珩,珩,这个珩比他小五岁,现在也该五十多岁了。特异功能人类我听得多了,还不曾见过,不知道现在的她变成怎样了?

但对她的好奇到底没有对我自己的好奇多,如果老板说的是实话,梦里的其实是我的潜意识,那二十岁被追杀的江夷,陷在水底的城市,和沉没的保险箱,这些都是我的潜意识?我想起路迢,想起他的乐什么,乐广。我可以梦见在天上骑自行车,因为我坐过飞机,也骑过自行车,这不过是我记忆的杂乱拼合——但我没梦见过五角星形状的车轮,九个脚踏的美团单车,四个头的鱼扇动它的两个头飞上了天,用一个头来看路,剩下一个头来调整方向……按照这个逻辑,那我看见的事情,或多或少真实地发生过。

我的头有点痛。我的人生如此平凡,如此无聊,如此乏善可陈。哪里来的人追杀我?

这种好奇超过了恐惧,我问出了这一晚上最大的一个问题。

老板显然也被我吓到了,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视死如归的大无畏勇士。

“那个中医正骨馆在哪里?”

……

婚礼结束之后,我和路迢坐大巴回去。一路上大巴摇摇晃晃,车里还有种空调很久没洗座椅也很久没洗的怪味。几天前那个噩梦真是够折磨人的,二十岁的江夷始终堵在我的胸口,昨天喜宴,我看着一桌子好菜,什么胃口都没有,连平时最喜欢的红豆百合莲子糖水都喝不下去,喝半碗我就开始犯恶心。现在大巴堵在收费站前面,车子走走停停,我闻着车里的怪味,那一阵阵的恶心根本压不住,车子一个刹车,我胃里的东西差点就跟着我的身体扑出来,我赶紧扯过一个红色塑料袋,哇哇的就开始吐。

吐是没有用的,该死的二十岁江夷是吐不出来的,而该死的路迢,直到现在,三天半的时间过去了,他还在回味他的春梦。我在这里干呕,他在那里神游天外,嘴角还带着些不由自主的甜蜜微笑。人的悲欢果然不相通,我吐得从胃到喉咙都火烧火燎的,他用他十倍温柔于平时的声音喊我:“江夷啊。”

“说。”

“我收回几天前我说的话,乐广是对的。”他的嘴巴在跟我说话,而眼睛显然是没在看我,“我的想象相比于一个现实中的可爱女孩还是太过单薄,我应该走出自己的幻想,好好去谈一段恋爱。”

我没回复他,我是个心胸宽大的人,虽然我很烦他,但是我没有刻意不理他,我不回复他是因为我又开始吐了。

我是个心胸宽大的人,但他真不是个东西。

他“哎”了一声,好像很惊奇,我都吐三天了,他好像才发现我一直在吐。

“江夷啊,你怎么吐这么厉害啊?我记得你来的时候也不晕车啊,你……你该不会是……”

也是我天真,我居然以为他能说什么有建设性的话,我眼睛冒眼泪额头冒冷汗,惨白着一张脸,从红塑料袋里抬头看他。

“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都梦见什么事情了?就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的潜意识觉得你怀孕了?”

……

本来我还想拖一些时候,等我自己先把事情盘清楚了,之后再去找珩,但胸口的异物感,和路迢那些充满想象力的猜测,都让这件事变得紧急起来。

我是在回来之后的第一个周末去找珩的。

老板给我的地址离我工作的学校并不远,据他所说,中医正骨馆开在一个旧小区里面。旧小区还在,那是以前九十年代附近自来水厂的员工宿舍,里面格局没有变化,我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他给我的地址。

但那里是一个老年社区活动中心。

我去的时候是早上十点多,很多百无聊赖的阿伯阿婆已经坐在外面的小花园里聊天,等待十一点长者饭堂放饭。社区活动中心的玻璃大门只开了一边,门外面的铁闸留出来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缝。我的身形相对于这条缝有些过大,我把铁闸往外推了一点,它随即发出一阵聒噪又刺耳的金属响声。屋里面几个忙着搬饭菜和擦桌子的人纷纷看向我。

一个穿着红色背心,看起来像是志愿者的阿姨走向我。

她看起来五六十岁,头发烫成硬邦邦的小卷,脸上纹着一双长长的细眉,她的双眼皮很深,眼皮还没太松弛,整体来说是个精致的阿姨。她和老板描述中的珩有些相似,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几分。

“请问你是哪位?”

“你好,我是来找人的,请问‘珩’在这里吗?”

“珩?”她那双曾经十分漂亮过的眼睛很快地将我扫描过一次,她的声音很温柔,但眼神分明很警觉。大概是我看起来比较良民,她问道:“你找阿珩吗?”

“啊……”我也不知道是哪个珩,先凑合见着吧,“啊对。”

阿姨闻言,转身往社区活动中心里面喊道:“阿珩,来找你的!”

老旧的壁钟“当”地响了十一声,就悬在我头顶的大喇叭里传出阿姨的声音——“请各位老人家有序前来就餐”——之后铁闸门打开,我在一群汹涌而来的白发苍苍的脑袋里,看见了阿姨口中的“阿珩”。

她很显眼,但显然,她和老板嘴里的“珩”不是同一个人。她长得并不高,但因为纤瘦,身形显得格外修长。她皮肤很白,留着一头过耳短发,头发染成深绿色。她是从厨房里走出来的,身上围着围裙,均码的围裙看起来能把她瘦削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围上一整圈。她那个绿色的脑袋,陷入一片花白的移动的脑袋里,慢慢地向我走来。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