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是不是跟所有同学都不是很熟?”
珩没说错,陈瑶瑶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珩看着她,她眼神好诚恳,但表情好严肃,好像可怜巴巴,又有些让人难以拒绝的威严感。
“是这样的,其实我们直接来这里,不仅仅是因为事情比较急。”她似乎下了一些决心才说出这番话,“主要是我们真没办法了。他一开始说要加你微信说,说不想打扰你——”她看我一眼,陈瑶瑶没怀疑,我看起来确实是这样的人,“但我觉得不行。你要是觉得我们是骗子,不搭理我们,那就完了。因为你现在是我们仅剩的唯一一条线了,我们把上海那房子都翻遍了,就翻到那一本同学录。”
“是的,我表哥他们一家留下的,就那一本同学录,”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没说谎,这是真话,“里面就只有你这一页。丢了你这条线索,我们就很难找到他们了。”
“你是说……就只有我留下了一页同学录吗?”陈瑶瑶的表情霎时变了,刚刚还很平静的她,在听到我说“只有你这一页”的时候,眼神忽而松动了。她这松动近乎决堤,很短的时间里,可能一分钟?可能还没有一分钟,她的眼睛红了。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假装看外面,目光空洞地在桌子隔壁落地玻璃外面的路面上停留几秒,稍稍冷静下来之后,她把目光转回到我们身上。
珩非常直接地在这个时机追问:“你对他是不是挺重要的?或者说,你对他来说很特别?”
陈瑶瑶不说话,只是眼睛更红了。
珩又往前凑了凑,她离她很近,她压低声音,悄悄问道:“你和他……在一起过?”
这下陈瑶瑶倒是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她又往外面看,外面什么都没有,她的回忆似乎在涌动,时间缓慢地倒流,填满她空洞的眼神,她的眼里升起些许笑意,好像是想起了一些遥远的,浪漫的或是富有力量的瞬间。她看向我——她不可能会怀疑我是李枫杨本人,毕竟我和他的性格非常不相似,我们至少从外面看来是两个人——但我感觉到了些许怀念,这是一些正向的怀念,至少我那时候没有伤害过她,在她和我对上目光的刹那,我很确认这一点。
“我和他没谈过,不过我确实是暗恋过他,还跟他表白过,但他拒绝我了。”她的态度明显放松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不再那么疏离,“我没想到他会留着我的同学录。其实那时候,我都没想到他会让我写同学录。你应该知道他的性格吧——”她看向我。
我点点头。那可真是太知道了。那家伙现在就在我的胸腔里,不知道的话我还能现在马上问问他。
“他是很内向很安静的人,那时候快毕业了,大家都在互相发同学录,就我和他没发。那时候班里的女孩子搞小团体,她们不喜欢我,我是田径队的,总是训练,身上有汗味。她们说我臭,不跟我玩。我长得也不好看,成绩又一般,男生就更不会来找我玩,所以我没什么朋友。”
她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眼里居然是有笑意的,少年时被孤立和排挤的记忆现在都变成一些无关紧要的过去。“后来他居然去买了个同学录,他肯定是新买的,我看到他在教室后面的杂物间拆包装袋。”她眼里笑意更深,俨然已经沉浸在十年前的回忆里,“那天是五月七号,星期六,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高三,周六都在测验,最后一科考完,准备放学的时候他在后面叫我,然后他把整个本子都递给我,他说请我填个同学录,让我挑一页,周末回去填。”
是他。这是他会做出来的事。陈瑶瑶成绩不好,他特意挑的星期六,因为怕她上课不专心,所以他特意挑在休息日前一天下午,才把本子给她。但这些小心思他当然不会说出口,而陈瑶瑶也没有发现。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禁笑了:“哎我哪顾得上挑,我手都在抖,我没想到他会让我填,本子是新的,我是第一页呢。我就随便拿了一页,然后赶紧收起来走了。”
珩的表情很放松,她适时地变成一个聊八卦的小姐妹,还戏谑地来了一句:“然后你就写了……一句话?我没仔细看,你写的什么,好像是常联系之类的?”
“我不敢写啊,我回去想了一晚上,最后就写了点套话。”她有些羞赧地笑笑,“学校查早恋查得很严,就很变态的那种严,暗恋都会被抓去谈话——”
珩没有在假装感兴趣,她是真聊起来了,她那神情简直有点像是年轻版的张雨铃阿姨:“啊?暗恋也管啊,你们老师还会读心吗?”
陈瑶瑶笑起来:“怎么可能,就……就十几岁的人真比较笨,喜欢都藏不住的,很明显。”
“那你被抓了?”珩好奇得眼睛要发光,“你们老师怎么看出来的?”
讲起以前的蠢事,陈瑶瑶似乎有些怀念,她喝了一口水,回答道:“唉,我跟他表白了。说起来真是有点丢人,我给他写情书,班里不是有一些女生讨厌我吗,她们发现了,就去告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我单方面给他写信,最后把我和他的家长都叫来了。就他成绩挺好的,从来没被叫过家长,那是头一次。我都觉得他要跟我决裂了,结果他后来还给我同学录,毕业之后他还送了个礼物给我呢——”
我黑色的脑海中忽然亮起一朵火花。记忆里的我从抽屉里拿出课本,书很明显拱起一块。我翻开书,一个橙色硬卡纸做的信封夹在书里面。啊这是枫叶的颜色吗?要不要告诉她其实我的名字是一棵树不是两棵树……算了。那时候是午休,大家都趴在桌上睡觉,我把盖在身上的校服外套扯了扯,使它左边短右边长,这样左边窗口的光可以照进来,而右手边的同桌看不到我在做什么。我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信纸印着橙红色的枫叶和金黄色的银杏叶,少女一笔一笔誊的字迹,青涩地诉说着喜欢……我看了两行就被烫到了,这样直接热烈的情感。我把信纸叠好,塞回信封里,犹豫了一会儿,我把它塞到了书包里,压在书的最下面。
后来有人翻我书包。虽然我在班里什么都不说,和谁都不熟,但我很清楚班里的人际关系网。有几个女生不喜欢陈瑶瑶,其他女生因为怕被她们孤立,也不太跟陈瑶瑶玩。其中一个女生发现了陈瑶瑶给我写情书的事,这事很快传遍了全班,她们正等着看热闹,想着我会当面拒绝她,甚至去告状,结果我把信收起来了。她们没等到后续,耐不住好奇,趁我不在教室里,翻了我的抽屉,又翻了我的书包,最后在我的书包底下发现我藏好的情书。她们一气之下,干脆把我也举报了。记忆播放到我和陈瑶瑶被拉去年级组组长办公室谈话的画面——阵仗真大啊,高三学生谈恋爱,班主任还不够格,得闹到年级组组长那里去。陈瑶瑶的妈妈看起来很生气,陈瑶瑶一直低着头,我旁边站着的……是我爸爸。是我的新爸爸。他的侧影在画面里一闪而过,好多潜藏的记忆随着他的出现而苏生——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平均身高,平均体型,平均长相,放在人群里一点也不起眼,但他有些天然的威严,目光锐利,像一把不出鞘的刀。
他叫什么名字……他叫什么名字?关于他的记忆一定十分重要,甚至可能是机密,好多记忆在挣扎,我的头开始刺痛,千万个人在撬锁——几乎有点让我想起我第一次回到记忆核心的那天,他和笔记本上的“世界很大”一样,是我过去的一个重要锚点。我怎么都想不起他的名字,倒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涌上脑海。葛玉。葛玉。这是我妈妈的名字,她叫葛玉。
我们走之前,陈瑶瑶给我们看了当年李枫杨给她送的毕业礼物。她打开自己的Q|Q空间,翻到2016年6月的说说,那时候还不很清晰的手机相机,留下好几张不同角度的礼物照片——一个深蓝色的硬纸盒,里面是一支银色的钢笔。礼物并不贵重,但陈瑶瑶很珍惜它,她还给他写的卡片来了个特写。一张印着钢笔品牌logo的小卡片,上面写着“毕业快乐,未来可期”,落款李枫杨,2016年6月9日。字写得很认真,比日记本抄的诗和三文鱼要工整,几乎和“世界很大”可以一较高下。
最后陈瑶瑶送我们到健身房所在的大厦门口。我向她道谢,她笑笑,说不客气,其实也没帮到我们什么。我们和她挥手道别,没走出几步,她忽然在后面把我们叫住。
“等等!”她喊。
我和珩马上停步,转身往回走。
“李枫杨我确实没联系过,但是我好像碰见过他妈妈。”她说,“不过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在钟山区养老院门口看见她,她没说去探望谁,我也没好意思问,她认出我了,我就跟她打了个招呼。”
“钟山区养老院……”珩喃喃重复道,之后她问我,“不会是你姑丈吧?你姑丈多大?”
“他挺年轻的,可能六十岁左右?”
“我们去看看吧,说不定呢。”珩说,之后她好像想起什么,又问我,“你姑丈叫什么名字来着?李……李志强?”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旁边陈瑶瑶就脱口而出:“不是,李鸿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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