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翎现在完全用崭新的眼光看对面这男人。

长长的会议桌，领导们坐上首，列席者坐下首，她正好抬眼就看见他。

无疑，工作场合里的许纹章是叫她惊艳无比滴。

那沉稳的气度，眼观全局的定夺，犀利的目光，不可亵玩焉的冷峻疏离……她一手支着下巴有些发痴地看着他。

今天许纹章又带着她来一家初创企业开会。

许纹章在每家被投资企业里都领着一个监事的高管职位，所以每次人家开重大会议，企业都必定会邀请他出席。

近半个月来，几乎每天方翎都跟许纹章在一起，她跟着他去了不少企业考察学习。

她还在过暑假，大学生没暑假作业，她有的是时间。

方翎是以许纹章的助理的身份来的，许纹章带她来是为了叫她学习，学习如何组建一个公司，管理一个公司以及规范一个公司。

这些东西许纹章都可以教她，但是只教授理论知识，哪里有直接把她带到企业里来看人家实操更记忆深刻、更领悟得快的呢？

既是为了教她，许纹章挑的自然都是初创公司。这些企业无一例外都是在初创的时候他就介入了。有的甚至更早，对方公司都尚未成立呢，可能就凭创始人的一个PPT，他就往里投钱。

事前许纹章给方翎介绍过，说这种投资叫“天使投资”。投资金额少，但操心也少。

方翎问：“少是多少？”

许纹章：“一两百万吧。”

方翎嘴一撇，“不是听说你手里过的都是上亿的项目吗？”

许纹章轻笑：“包装，懂吗？但是也大差不差了。不过那些大项目都是以公司名义投，而像这种天使投资，基本都是我个人掏腰包投。我只当买彩票，撞运气。”

“为什么？买彩票不需要花几百万。”

“呵呵，我那只是比喻。因为投资这样的企业风险最大，它随时可能会烧完股东的钱后垮掉，但是收益却是最高的。高风险高报酬，一旦它做成功了，未来的溢价会高得不可想象。”

方翎哦了声，她不懂投资。

许纹章：“其实天使投资主要是投资人，而不是投资项目。项目能不能做成功，单看创始人的恒心和毅力。努力的人，最值得投资了。”

他笑眼看她，“方翎，我盼望着你能给我此生最大的回报。”

那天许纹章说这句话时，方翎不敢迎视他的目光，总觉得这男人那句话可不是说的钱。

去的企业多了，方翎发现，这些初创企业的创始人很多都跟她一样，可能就只是有个好点子、好想法，但是非科班出身，对于办企业没经验。

自发现了这个共同点，方翎的自信心提高了很多，也不觉得自己那事业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了。

方翎很喜欢跟着许纹章来这样的企业开会，不但是因为遇到了同类人，还因为她觉得，这些创始人就像是尚未被朝廷正式收编的江湖草莽英雄。

这些创始人，他们无一例外年轻，脑子灵活，点子多，个性强，口才好。而企业又往往是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合伙搞出来的，因为性格相似，于是各自都总是想试图说服其他合伙人按照自己的意思来，意见相左又不肯轻易服输，年轻气盛发起脾气来就是常会有的事情。

所以，开会的时候，常有一言不合，几个合伙人吵架，攻歼，摔键盘，掷茶杯等“接地气”的行为，方翎觉得很有趣儿。

而，观察许纹章的表情则更有趣。

往往，会议室吵得像菜市场的时候，她憋不住想要笑，都把脸都憋红了，可出乎意料，许纹章那男人，却稳得像潭圣水。

跟他一起工作的时间多了，方翎还发现了事情，便是，在会上许纹章多半都不会插言，任怎么吵，怎么闹，他听着看着。只在人家老总请他发言时，他才可能做一点简短的发言，也只是鼓励的言辞居多，而并不以高高在上的金主的身份对创始人们一顿训斥、咆哮、颐指气使。

方翎好奇问他到底怎么想的，“他们可是在烧你的钱，可他们开公司却像在过家家一样诶。”

许纹章浅笑：“我的想法就是——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做，不去桎梏他们，给他们充分的自由。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方翎不由得崇拜地看他，觉得这男人的形象里得再加个“大气”俩字。

外出学习了有半月左右后，许纹章觉得差不多了，带方翎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拉开抽屉，自里面拿出两个牛皮纸袋，打开一个，自内抽出十几页A4纸大小的文件，一一摆放在方翎面前。

“这些是注册公司要用到的文件资料。喏，这一份是《公司设立登记申请书》，我是法人，我已经签好字了，手印也摁了。这是公司章程，需要全体股东签名，我的也已经签好了，你记得补上你和陆小姐的。这是我的身份证复印件。这是经营场所租赁协议模板，到时候你根据实际情况做适当修改——我会再发个电子版的给你。这是投资协议。这是董事、监事和经理的任职文件，同样要求提供身份证复印件，你们两个的记得复印起。”

说一样，他给方翎点一样。

完了后，他屈指点了点这沓纸张，强调：“这些资料全部是到时候去工商局办营业执照的时候要用到的。你按照这张上我列的清单准备完整。”

方翎脑袋晕晕的，感觉文件太多了，又觉得不真实，还觉得事情儿戏。

为啥？

就说她正抓在手里看的这份董监高任职文件吧，董事她、青黎和许纹章。监事许纹章，总经理她，副总经理青黎……怎么看怎么像是个草台班子的皮包公司。

特别是方翎看到自己已经是“总经理”头衔了，臊得脸红。

另外还有，青黎目前都还不知道她已经是自己和许纹章合伙拟将成立的公司的股东和高管了！

情况是这样的——

许纹章投资一千万，方翎一分钱没出，而许纹章还让她拥有了控股权，双方分别占股51%和49%。

是的，许纹章拟打算个人投资方翎拟成立的企业，而不是以他公司的名义投资入股。

许纹章在工作上，一向公私分明，而这笔投资，灌注了太多他的小心思。

接触日多，许纹章发现方翎这女人不太靠谱，她一爱嫌麻烦，二目光短浅，三胆子小，四没啥主见——这些全撞在了他绝不会投资的创始人特性上，全是他认定的硬伤。所以，他不打算用公司的钱投资方翎。

他公司的钱是全体股东的钱，不能让股东为他的私人情感买单。

当然，现目前他还是希望方翎这蠢女人能干个有模有样的企业出来，不叫他的投资打水漂。

他是这么想的，却不想，方翎那头又想岔了，跟他的想法天差地远！

某天许纹章偶然提到说成立公司的那些文件要她签字画押，方翎不但没有看到许纹章努力扶持她的喜好的用心良苦，她反而是立刻心生警惕。

合同，协议，条款，责任，义务，她看不太懂，很多专业术语，她心里只想这男人非要她成立公司，然后成立公司就要她签字画押那么多她看不懂的文件，不会是就用那一千万拐弯抹角把我卖给他了吧？！

一旦这么想，方翎就想辙应对啊。

你说她笨吧，但是防范许纹章这事上她立马就想到了一条妙计——拉青黎入伙！

青黎背后是徐京啊，如果许纹章敢对她图谋不轨，她就去找徐京告状，说许纹章坑坑害青黎！

许纹章当然是完全想不到方翎要青黎也入伙的真实原因，只道她俩个是闺蜜，有钱一起赚的意思。他无所谓，反正那一千万他都只当买彩票。而陆青黎是学生，叫她出钱不可能，所以，许纹章大大方方的把自己的股份让出来百分之五给了青黎。

这一叠文件收起来，重新装进牛皮纸袋里，用麻线拴好。

然后许纹章又打开另一个牛皮纸袋，同样抽出里面的纸张，一一摆在方翎面前，缓缓说明道：“这是前期你要招聘的人才，财务、行政、保洁……会计和出纳一定要有，这方面一定不能马虎，不然每月就报税这事都能把你头疼死。”

方翎听他连扫地阿姨都给她考虑到了，囧。

“这个是财务制度。你好好看下，平时开支消费注意收集发票收据，拿回来好让会计记账。采购销售都要签合同，一切按流程走，不能口头说了就算。初创公司财务问题最普遍也是最严重的，创始人没那个规范意识，这点你一定注意。”

“这个是仓库管理制度。特别注意这一点，一定要要求库管员建账。入库多少东西，出去多少东西，分门别类，不要含糊。”

“这个是行政部门的管理制度。”

……

十几页纸，递给方翎，一边叮嘱，一边看着她非要让她过下目。

许纹章没发觉，自己已俨然就像是方翎的老妈子，事无巨细，方方面面不但给她想到了，能准备的材料也都给她提前准备好了，几乎不叫她多操心。

但这女人貌似不咋领情。

她只听得头都大了，抱怨：“不成立公司行不行？咱就搞个淘宝店，用我的身份证申请个店铺就完事。手袋卖不出去，淘宝店随时可以关掉，不用跑税务工商那么麻烦，还不会被朋友圈里的人笑话。——你看看你，搞这么多规矩，怎么是个部门都要有管理制度啊？”她烦躁地翻着手里一叠纸张。

但，嘴上这么说，其实方翎心里明白，许纹章在逼着她把摊子铺大，正经干事，他不允许她偷懒耍滑……他多了解她的性子啊。

不过，这男人认真起来，帅！让她吞口水……

“有制度，你的员工才好依章办事啊。”

“这感觉会让人束手束脚的。”

“傻子，办企业可不是讲情面，是讲规矩的。你觉得这些东西让员工绑住了手脚，那是你狭隘的看法，那是你现在尚未吃亏才这么觉得。若没这些东西约束和规范员工的行为，到时候有你罪受得。就举个简单的例子——库管员不记账，那库存还有多少面料，多少产品，你怎知道？你心里没数，那下个月你得购入多少面料，生产多少产品，你不得两眼一抹黑啊？人家晓得你心里没数，给你偷了你也都不知道。”

方翎总结道：“哦，我知道了，你其实是担心你那一千万打水漂。”

许纹章无奈一笑。

他开了笔记本，滑动鼠标，几下操作，侧旁桌子上那台小型打印机就哗哗吐出来一页纸。

他抓起来一目十行看过，方才递给方翎，“喏，这是你念了几次要的实习证明。先看看满意不满意，不满意我就重写。若是满意了，我就叫人拿去给你把公章盖上。”

个神经大条的女人，人家好意带她学习办企业，几乎是手把手叫她把事业怎么做起来，结果她把这当暑期实习，要许纹章给她出个实习证明！

听了许纹章那话，方翎立刻由阴转晴，喜滋滋地接过来，宝贝似的捧着纸张看得还挺仔细。

真正有价值的那些资料她不细看，就下细地看许纹章怎么夸赞她了。所以说，你搞不明白她啊。

报告是许纹章亲自写的，这种东西都是官面文章，无非就是说该实习生聪明伶俐，勤劳肯干，善于动脑思考问题之类。

咳，许纹章不吝堆砌溢美之词，方翎看得也不脸红。

正经的实习生，不但要在工作当中学习经验，还要干很多杂事的，比如给领导整理文件，提包，泡茶，订餐，擦桌子，复印资料等等等等，但方翎呢？

她这段日子跟在许纹章屁股后面，去了不下十家企业，她开会记录没记一个，工作报告心得体会也没写一个，光带了对耳朵去听了。却还，咖啡是霸总给她泡的，文件是霸总给她准备的，工作计划是霸总给她拟的，勤快肯干在哪儿？聪明伶俐在哪儿？吃苦耐劳又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