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青瓦,檐角铜铃在湿漉漉的风里摇晃,发出微微发闷的声音。裴之毓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发白,玄色披风被雨水浸成墨色,却仍固执地勒马立在县丞府外那株垂丝杨柳下。

朱红门扉外,里头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

“这玉肌膏按太医局的方子调制的,柳姑娘若不嫌弃,便拿去用。敷在伤口处,日后定不会留疤。”

“昨日之事还未谢过宋公子呢,怎好劳你挂心?”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依旧轻柔温润。

裴之毓突然扬鞭抽向地面沙土,扭头咬牙切齿道:“周淮,你不是说他们二人昨日才初识吗?才相识一日,这宋祎青怎么跑她府里来了?!”

昨日手下周淮来报,柳榆晌午出门施粥,不料遇泼皮闹事,险些被人掀了粥锅。幸而尚书郎宋祎青路过,及时出手相助,这才稳住局面。

“这……据说宋公子回府后对柳姑娘大加赞赏,夸赞她心善识礼,”周淮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今晨便递了帖子,登门拜访……”

裴之毓呼吸一滞,气极反笑道:“心善识礼?这天下心善识礼的姑娘多了去了,难不成他要一个个地递帖子拜访不成?”

周淮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可将军您前些日子还说柳姑娘木讷无趣……”

“轰隆”一声,青空骤然炸开一道惊雷,震耳欲聋。雨幕之中,红衣少年缓缓收紧手中缰绳,低哑声音在雷声下几不可闻——

“那是我……有眼无珠。”

他想起崖边那日,风过幽岭,衣裾翻飞,柳榆眉眼弯弯,含笑轻声吐出四个字。

她说——甘之如饴。

真真是瞎了眼,他从前怎么会觉得柳榆拘谨无聊呢,她分明是这天底下最勇敢聪慧的女子。

裴之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心中烦躁。周淮怎么说的来着——多亏宋祎青出手相助?难道他们二人就没发现那泼皮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吗?要不是他听闻此事后遣人过去,只怕此刻躺在医馆里哀嚎的就不是那泼皮,而是宋祎青了!

自然,这等小事不必教她知道。他与那等自诩救命恩人、借机登门拜访的登徒子,可不一样。

只是……裴之毓周身没在垂柳树影里,任凭雨水淹着眉骨滑落,望着柳府厢房窗棂里透出的暖光,突然觉得自己比话本里的罪大恶极之徒还要凄苦。

门扉忽传“吱呀”的木轴转动声,裴之毓脊背一僵,见一藕荷色身影撑伞而出,身侧随行一男子,二人笑谈甚欢。他赶紧翻身下马,脚底一滑,险些踩空马蹬,踉跄了几下才站定。

“哎?这不是……”宋祎青被猛然扑呛上来的身影吓了一跳,惊疑地打量着来人,见他玄色披风湿透,一身价值不菲的朱红锦袍也氤氲开深深浅浅的水渍,唯独手中紧紧攥着的青瓷药罐上未沾滴水。

他微微一怔,随即躬身作揖道:“原是裴小将军,”说罢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柳榆,见她无甚反应,笑道,“裴小将军也来赠药?”

柳榆深吸一口气。

那日退婚书送至后,她原以为二人就此再无瓜葛,哪知道自那日起,裴之毓竟三天两头往柳府跑。

时而借口拜访柳县丞探讨公事,时而故意在她面前晃悠,甚至——有一次还拦住她的马车,毫不客气地挑起帘子,笑得理直气壮:“柳姑娘?好巧,去哪儿?”

柳榆气结。

正想着,忽听耳边“咦”的一声,她将伞面向上轻抬,见宋祎青惊道:“裴小将军,你这药可是同我一样的玉肌膏?”

但裴之毓恍若未闻,压根连余光也懒得分给他,径直走到柳榆跟前。眸光闪动几下后,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突然伸手,拉起她的衣袖,将药罐搁在她手心。

“这虽也是玉肌膏,但我的药和他的可不一样,不是用什么太医局的方子自己配的,是正儿八经陛下赐的御药。你用这个,伤口好得更快。”

裴之毓眼神落到她脖颈红痕处,低声道。

前夜他翻箱倒柜了半天,将裴府翻了个遍才寻到了这罐玉肌膏。这药原是陛下赐予他爹的,乃是御医亲制,药效极佳。

“这玉肌膏需佐以晨露化开,再涂抹……”

“不必了。”柳榆突然出声打断他,“方才宋公子已将药送与我,也早说明了此药需配着卯时的露水使用。裴将军这瓶,放在我这儿也是搁置,岂不浪费。还请拿回自用。”

春雨敲的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垂柳丝丝拨弄春愁。二人谁也不肯松手,僵持不下。裴之毓站在雨幕之中,执拗地盯着伞下人的眼睛。

“裴之毓!”柳榆只觉怒气在胸中翻涌,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

“裴之毓,你究竟——”

“这是你第一次唤我名字。”他忽然出声,低沉语气也掩不住一丝欢悦。

“什么?”猝不及防被打断,原要说的话一时都噎住了,柳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先前你一直同他们一样唤我裴将军,我不喜欢,不好听。但你唤我名字,我就觉得十分喜欢。”裴之毓突然松开她手腕,将那药放在地上,翻身上马,扬声道——

“药我放下了,既送你了便由你处置。你若不要,砸了扔了随你。”

他高坐马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宋祎青一眼,猛地一甩长鞭,纵马而去。

浓墨雨夜里,马背上的朱色衣袍红得鲜明醒目,仿佛燃彻昼夜的长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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