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大人,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村中的长老们略带不安地看着青年,“只给国主和贵人们发一封告知仙人去世的书信,根本不邀请他们来参加葬礼的话……”
“遗骸已经由叔父大人带去月亮,山林深处的墓地里只有一套衣冠代为下葬而已,守灵的仪式也会在月亮上举行,就算邀请他们过来,反而只会让贵人们觉得我们失礼吧?毕竟又不能让他们进入通道。”
青年说的完全是实话。
就算长老们确实抱有一点想要和贵人们结交的心思,但只要想到通道的意义,这件事便再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相比遥远的国主与贵人,身后的月亮才是忍宗真正的依靠,之前哪怕是遭遇冬灾,整个村落的人们也并未产生太大的慌乱,因为他们知晓,天空之上尚有一片乐土,可以令他们从所有的灾厄之中幸存。
可惜那片乐园相比整个世界而言,仍然十分狭小,所以无法凭借月亮拯救全部生灵的仙人,最终选择了只身阻拦在大灾面前。
“…那么仪式,真的一切从简?只把仙人生前做的一些器具放在墓室里,连牲祭也不需要吗?”虽然姑且还是询问了一声,不过长老们很清楚,如果羽衣还活着,大约也会提出同样的要求,老人们带着唏嘘的心情,端详眼前这个面带疲惫之色的年轻人。
“那些东西,除了父亲也没什么人喜欢用,连兄长都嫌弃碍事…”并没有谁对他的话语提出异议,但阿修罗仍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最后,不知该如何接续的他只好生硬地转换话题,“家畜与其浪费地埋进土里,还不如放着当应急的粮食,虽然冬灾已经不会再降临,不过今年的食物仍然很紧张,冬天还没有过去吧。”
“……您说得是。”老人们只有苦笑,虽然先前的忍宗确实是方圆千里之内最富庶的村落,但连年长冬,在不断援助周围的村民之后,他们如今的生活其实也快要变回村落刚刚建立时候的困苦了。
他们已经没有那份可以奢靡的余裕。
“明日开始,我要去往月亮守灵半月,到时候村里的事务,恐怕都要仰赖几位长老。”
“请安心,阿修罗大人,我们会处理好的。”老人们理所当然地点头应承,其实哪怕青年不这么说,那些事务也是要由他们来负责的,因为次子根本还未接触过那些,不过他们并没有要专擅的意思,所以还是向青年提及了待他归来,便要正式接任宗主的工作。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阿修罗拒绝了。
“我只是代理宗主。”青年这样说道,“真正的宗主是兄长,所以没有举行什么仪式的必要。”
“……可是,阿修罗大人……”
青年只是静静吐了口气,“我会把兄长找回来的——当然,在兄长回来之前,日常的工作我还是会帮忙做的,不然就不能叫代理了吧?”
他仍是笑着的,但那笑容并不似往日的温和。
长老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不过要是因陀罗能够回来,也不算坏事,毕竟他虽然为人比较严厉,但其实从未对忍宗的人们有过苛待之举,普通的村民也许会因为长子先前处分囚犯们的方式而感到害怕,长老们却比村民们要清醒很多,修行了忍术却又变成罪犯,这样的人若是没有处理好的话,才真正会给忍宗带来大麻烦。
至于到底谁是宗主……
忍宗的宗主难道还是什么好差事吗?对身处这个位置的人所要承受的重担,和它能带来的,不过微末的好处都一清二楚的长老们,默契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只有羽衣的两个孩子,将那视为父亲留下的东西看待,所以才会格外在乎些吧。
老人们没怎么犹豫,便迅速接受了阿修罗所说‘代理宗主’这个称呼,并且劝慰他还是先将守灵的事宜放在首位,甚至还有人提议青年先将仙人丧礼的消息通知过去,也许因陀罗会为了给父亲守灵而回来也说不定。
长老们是出于好意才这么说的,但阿修罗只能用苦涩的笑容搪塞过去。
他们对发生在海上的,只属于兄弟俩的战争一无所知。
葬礼的消息,青年早就拜托蛤口蟆大人传递给兄长,甚至还拜托了月球上,守着父亲的遗骸一步也不肯远离的叔父。因陀罗毫无疑问会避开他,避开忍宗,甚至蛤口蟆一族也不一定能接近他,但唯有叔父大人,兄长应该愿意见面。
到底能否在父亲的葬礼上见到兄长,阿修罗对此其实,并未抱有希望。
仙人眼拥有歪曲生命认知的能力,虽然父亲和兄长一直很少这样使用它,但因陀罗只要不想见人,那么便没有任何能够靠近他。
包括身为弟弟的自己。
如果幻术对自己不起作用就好了,阿修罗偶尔会那么想,这样的话,就算兄长看到他就走,那么他起码还能见到一面。
哪怕只是远远的看着也好。
他仍然能够感受到兄长所在的方位,甚至还能估算出两人之间的距离,区区数日便能到达的地方,也不算是格外荒僻,附近山峦之中还建有一座小城。
但阿修罗却无法前去,甚至只是远远张望也不敢,无论是他还是兄长,已经修习了仙术的他们,只要彼此接近到一定程度,便能够互相察觉。
青年不愿意想象,若是他靠近之后,兄长即刻远去的话,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实在太过可怕,令他完全失去了跨出步伐的勇气。
其实他曾数度悄悄离开忍宗,沿着那个方向一路前行,但青年每一次都在半途便停了下来,在原地踌躇许久,最后只能详装无事地返回村落。
就像今日,只有一人独自前往月球那般。
阿修罗忧虑过,若是月之忍的人们询问关于兄长的话题,他该如何回答,幸而,人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将他引领至羽村居住的城堡,沿途,引灵的火盆中香木燃烧,木篱上系着白麻与柏枝,柳枝。不断有捧着白色花朵的村人跟随在他们身后,一同步入城堡的厅堂。
烛火,香木的篝火,甚至还有刻入术式的晶石所散发的光芒照耀着本该有些幽暗的大厅,中央已经堆起白石的高台,被无数送别的花束所围绕着,绣有旋涡与勾玉图案的白绸之下,长眠的仙人便在那里。
葬礼的话,丧主本该出面接待客人。
但叔父羽村只是静静地端坐在高台之旁,他甚至背对着大门,并没有要与前来哀悼的村人们对话的意思,阿修罗也没有试图去接过这份工作,青年兀自来到叔父身边,然后跪坐在羽村的身旁。
“……你来了啊,阿修罗。”羽村这才转动了眼睛,伸手摸了摸次子的头颅。
青年原以为他应当不会再哭泣,毕竟,在那日的海面上,他已经流淌了足够多的眼泪,但叔父的手掌覆上头发的时候,不知为何,双眼便湿润了,明明在忍宗的时候,无论和长老们讨论了多少次葬礼的事宜,都始终干涩的眼窝,此刻却像是雨季的池塘一样泛滥起来。
羽村将这个连哭泣的表情都忘记了,只会无声淌下泪水的孩子拥入怀里,心中沉淀了数日的哀伤与悲切却并未像阿修罗那样流淌出来,而是在深处燃起了火焰。
他已然察觉了许多事情。
为何兄长突然使用阴阳遁制造了孩子,为何尽心尽力地在月球建造能够长久居住的乐土,又常常对他所说的,日后要来地上的话语含糊以对。
羽衣究竟是在何时,知晓了关于大灾的事情?
又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只身赴死?
羽村恍然发觉,无论是哪一样,他似乎都一无所知。明明他应该是最了解羽衣的人,结果却连兄长早已抱有死志的事情都不曾知晓,如若没有因陀罗的箭书,他可能连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到。
何等的无能,何等的无力,何等的愚昧。
火焰灼烧着羽村的心,那既是悲恸,亦是愤慨。
恼怒自己的无知无觉,也气愤羽衣擅自撇开他所做下的诸多决定,但怒火只有面对活人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在羽衣的尸骸面前,火焰最终,只能失却它的温度,留下苍白的灰烬与残渣。
月之仙人安抚着在怀中哭泣的小侄子,然后抬头看向面前的墙壁,在他的眼瞳之中,一切的阻碍都并不存在,因此,墙壁之后的山峰上,独自伫立的因陀罗便轻易地被他捕捉了身影。
与他一同看向那个方向的阿修罗,脸上深深的失落自然也被羽村看在眼里,但他当时只是安抚地拍了拍侄儿的脊背,并没有多说什么,因陀罗为何不愿与弟弟相见的理由,羽村当然是十分清楚的,或者说,如果换成了他和兄长羽衣,大概也会差不多,虽然拒绝见面的人可能会换成他。
但是看了一眼正躺在身侧的,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羽衣。
羽村决定,还是去见见因陀罗。
起码他和兄长之间的悲伤结局,不能再延续到孩子们身上。
长子并未如同他的兄弟所想的那样,只远远看一眼父亲的葬礼就离开——他在山壁上停留了很久,天空上的人造太阳已然转为月光,但因陀罗仍未离去,羽衣踏上山岩的时候,便看到侄子正向着城堡的方向长久枯坐。
“想去看的话,就过去吧。”月之仙人悄声叹息,“……阿修罗也很想念你。”
然而转过脸来的因陀罗,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又重新转了回去,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侄儿前所未有的失礼,但羽村却没有怎么介意,还愿意做些什么来发泄怒气,反而是件好事,这说明因陀罗的心灵仍然坚韧,并未因父亲的死而到了真正拒绝一切的地步。
“就那么不想见到阿修罗吗?”羽村多少还是有些无奈的,毕竟今天的阿修罗一直到被他送去休息之前,都没有停止流泪,虽然那孩子没有哭出声,但感觉反而更让人心疼。
“和阿修罗无关。”长子终于出了声,“……我是在生父亲的气。”
羽村愣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因陀罗想要表达的意思。
然后他选择赞同。
“兄长这次,确实相当过分。”难怪侄子明明都来守灵了,还避着不想看到父亲的面孔。“既然如此,等下葬之后,还是去见见阿修罗吧,那孩子似乎以为你厌恶他了,十分伤心。”
出乎羽村预料的,因陀罗露出了有些为难的神色。
“……现在不行。”他这样说道。“我有要做的事情。”
月之仙人看着侄子的目光渐渐锐利了起来,“哦,是什么?”
“…父亲留给我的工作。”青年一脸不快地说道。
但羽村并没有被说服,“如果只是工作的话,你不会想要躲着阿修罗的,因陀罗,你为兄长的所作所为而气恼,然后,却要和他做一样的事情吗?”
长子没有回答,不过羽村已经看到了青年脸上无措的神色。
也许,因陀罗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吧,羽村想,他和兄长到底有多么相似这件事。应该说,不愧是父子吗?还是说,不愧都是身为兄长的那一个呢?
“不管你想要做什么,因陀罗。起码不要让阿修罗,变成另一个我……那孩子被你和兄长保护得太好,而他的心灵又过于柔软。”
这样的孩子如果陷入绝望的话,一定会燃起比他心底的火焰更为盛大,且可怖的东西。
然后,他自己便会被这绝望灼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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