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天还未亮,林疏影收拾好笔墨砚台,出了城南住所,直奔长安左门。
贡士们由礼部官员引着,按序排队,由长安左门进入皇宫。
大夏建国以来,多少青年才俊越过龙门,成为朝廷命官,泽被百姓,写就传奇佳话,成为一代又一代读书人的标榜,这一批贡士们也不例外,没有人不想做天子门生。
队伍摇摇晃晃往前走着,人群中,林疏影个子不算高,身形瘦削,无珠玉佩饰,不算起眼。
她在脑海里整理书卷上的要点,一不留神就撞上了前面那人的后背。
“哪个不长眼的敢撞小爷了?”这人甩着一身肥肉,呼哧呼哧地转过来,满脸的赘肉跟着晃。
“在下不小心撞到了,无意冒犯,还请这位兄台见谅。”林疏影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人,后退一步,拱手行礼。
“哎呦,生面孔啊,哪来的小叫花子。”魏丹清看着眼前瘦弱的书生,起了玩味的心。
林疏影抬头,就看见个肥头大耳的人,她又垂下眼,向后退一步。
再如何,这里是皇宫,等会就要进行科举,这人不该不晓事情轻重,她摆出不予理会的态度。
“呦,小叫花子变成哑巴了。”魏丹清不知发了什么疯,不肯放过林疏影。他腹诽:穷书生还敢跟小爷我摆谱,真是不知死活。
他看向林疏影身后一人。
“魏小公子,我看他是不敢说话了。”那人接了魏丹清的话。
几个书生面面相觑,默默让开,给魏丹清腾出地方来,他们可不想被这士族公子记恨上。
“你装那清风傲骨给谁看呢?”魏丹清走上前,一把捏住林疏影的脸。
她不是任人拿捏的主,不想惹事,但她也不怕事,这人在这里闹事,个蠢的,八成还是个不中用的。
此次来京,她本不想惹起士族注意,眼下,这人恶语相向不说,还要动手。
她一把拦住那人的手,狠抓着手腕。
在一阵疼痛的嘶吼中,林疏影面无表情,手上还加重了力道。
“你们几个还等什么!”魏丹清冲看热闹的几人喊。他被人这么抓着,脸都快丢尽了,也不见有人来帮他。
平日里这些人殷勤的紧,关键时候就掉链子,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他们!
那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便扑向林疏影。
她学过些拳脚功夫,对付一个纨绔绰绰有余,但一下子应付这些人,终归是漏了破绽,被两人按住胳膊。
林疏影想要挣扎,却只能被迫仰着头看着跟前肥肉满脸的魏丹清,她死死地瞪着那人,眼里尽是不甘。
她眼里藏不住的怒意让魏丹清一阵恼火。
“竟然敢瞪我,你这个…”魏丹清扬起手,蓄足了力,就要挥向林疏影的脸。半路却剑鞘截胡。
他的手与剑鞘相撞,剑鞘里的铁剑撞击着剑鞘发出闷响。
“谁多管闲事啊。”魏丹清赶紧捂住被伤了的手,他转身,看着那一身蟒服的人,带上了赔笑。
制着林疏影的两人看着眼前高大的人影,连忙放下,向后退到原来排队的位置。
林疏影顺着那人的力道摔在了地上,她看着金玉做的砖块。
勾起一抹殷红的笑,她腹诽道:这就是欺软怕硬嘛,这群人真是酒囊饭袋。
她仰头看着来人,那人配着一把墨色剑,身形高大,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脸,只能依稀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些书生们也都心照不宣地站好,这俩人突兀极了。
队伍里不知哪出来一声嗤笑,魏丹清斜眼瞪过去,只觉那声忽远忽近,找不到人。
“魏公子好雅兴,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给自己找乐子。”谢寅把剑挂回腰间,双手抱胸,勾勾嘴角,鄙夷道。
“瞧您这说的,不过是一点小事,哪里劳烦谢总督?”魏丹清赔笑着,面上却是一点不悔过。
“小事是什么,是魏公子因为一件小事就打人脸,还是谢公子打人脸是小事?”谢寅不紧不慢地说着。
“这里是皇宫,可不是别的地方。”他挑眉,提醒着眼前的人。
林疏影心里门清,总督这是在用皇城的威严来威胁这人,从而护自己一时安定,她不免多看了这人几眼。
白皙的皮肤,一双桃花眼,眉目含情,俊俏得似女人的脸。若非高大挺拔,不然真是个俊俏的小娘子。
听人叫他总督,怎么是总督来监考科举,难不成京城没人可用了?
这人年纪不大,不过弱冠之年,一身蟒服,想是得了皇帝青睐,身居高位。
“好,谢寅,你给我记着。”魏丹清狠狠瞪了一眼。
谢寅不屑地嗤笑一声,转身离去。
队伍恢复了秩序,经这一番折腾,没人敢再触霉头了。
“拿出入试牒来,检查。”
林疏影看着眼前一幕,谢寅旁边站着个下属帮他喊话,不仅如此,还要经过这下属传过入试牒,并呈给他看,他甚至都不用费劲动一动那金贵的手指头。
她刚觉这人有些气魄,是个好官,此刻这懒洋洋的人又让她产生怀疑。
林疏影排在队伍的前面那部分,很快就到她了。
她不紧不慢地拿出来递给下属,抬眼就看见那人懒洋洋地看着入试牒,再看看她的脸,仿佛为了确定什么,因而花费的时间比旁人多一些。
林疏影挺直了背,她目视前方,摆着随意的眼神。
那人撇开眼,把入试牒随手丢给下属,道:“下一个。”顺带打了个哈欠。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礼部官员引着林疏影往前走。
看着红墙金瓦,巍峨在晨光里的宫殿,这一切真实在眼前,却让她觉得不可触及。
想起曾与母亲约定登科进士后把酒言欢,如今母亲…思及此,她心里不免酸涩,母亲死得离奇,她一定要查清旧案,为母亲申冤,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礼部官员引着林疏影往承天门走,穿过金水桥,寅时刚过,身侧的太阳露出点光,天边的雾气散了一半,光影刺入近处未完全解冻的水面,前方就是承天门,在微弱的晨光中散去了些黯淡,金瓦生辉,此等景色吸引了一众目光。
林疏影看着东方泛白的天际,眼神坚定,满怀壮志,几月来未有好好吃饭的脸清冷瘦削了不少,反有了读书人的孤傲。
料峭春寒有些刺骨,红墙高得人望不见顶,贡士们按序排好,踩着金砖,从正门进入,穿过长长的门洞,窥见皇城内的风光。
皇宫开阔,若是无人领着便会迷了路,贡士们进了午门,高大的城门缓缓打开,高处的太和殿映入眼帘,随后丹陛,台阶铺设过来,增添了几分威严。
此时皇帝应该坐在太和殿宝座上一览贡士,贡士们搓手哈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高殿。
春日风有些大,好在天晴无雨雪,一排排考生就位丹陛,放好笔墨纸砚,提笔答题。
林疏影就位,不自觉得就仰头要看那万人之上的宝座上的人,那是她要侍奉的君主。
沿着台阶一路往上,殿里空间橡相较来说有些狭小,林疏影定睛。
居然没人?那宝座上空空如也,只有侍立在一侧的红衣官员和刚才所见之人,天才刚刚亮起来,屋檐挡着光,林疏影看不真切面容,心下有些疑惑,但还是收回目光,静下心,铺开考卷。
“今水旱不时,民多乏食,何以使农不废耕,商不废市,而民皆足食?"—《明太宗实录》
林疏影忖度一阵,巴郡北上一路的灾难历历在目,而不知多少人的性命就在这短短的八个字里概括了,那些因饥饿、洪水死去的百姓命数已定,而那些尚且苟活乞讨的百姓的命运就在这些考生的笔,林疏影搜刮脑海里的知识,梳理一遍,深吸一口气,坚定地提起笔。
太和殿上,陆德静看着底下密布的贡士,心里五味杂陈,他再三督促皇帝要参加殿试,结果皇帝瘫在妃子床上不肯来,让太监敷衍他。
虽为吏部尚书但曾任太傅的陆德静觉自己教导有愧,没能给天下一个好皇帝。
“劳烦总督监察了,望总督细心些,这些人可都是我大夏的基业啊。”陆德静拱手行礼。
如今士族分割朝堂,寒门子弟即便是科举入了朝堂也屡屡受挫,要不被士家拉拢,要不就被踢出京城,士族不容许任何人再分他们一杯羹了。
陆德静出身寒门,不图职位利害,只想大夏百年基业得以延续,近些年来对科举一再重视,提拔了不少有志之士,今年也不例外。
“哪里的话,为天子选门生,谢某不胜荣宠,谢某定然尽心尽力,不负皇帝与老师的垂爱。”谢寅正经了几分,回礼,随后配剑向下走去。
坊间都传谢寅总督之位来得不正,若是一个人当真玩世不恭,哪里能官居总督,成为皇帝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呢。
考试难免有贼心不死的打小抄舞弊。贡士里不乏有些官员子弟,通过不明朗的手段进了殿试,若要论起真才实学,自然肚子空空。
刚才与林疏影发生争执的考生,哆哆嗦嗦地从里衣里拿出一层薄薄的被墨水浸染成黑的布帛,他眼神游移不定,慌忙地看着四周,对上谢寅的带着笑的桃花眼,不敢动作了。
谢寅一眼就看出那人做贼心虚,锁定了目标就要抓个现行。
林疏影位置靠前,他路过时无意间瞥见她的工整清雅的字迹,稍稍侧目。
她埋头提笔,自然顾不得身边的人,一柱香还没过,就已经洋洋洒洒了半篇。
那胖乎乎的公子哥是魏家的小公子魏丹清,前几次科举,托人勉强过了,在皇城之下,天子脚下还敢如此。
谢寅佯装没看见,围着魏丹清转了几圈,吓得他连头也不敢抬,豆大的汗珠哗哗地掉,不一会就沾湿了一片,魏公子手里的笔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太阳越至太和殿顶上,已是正午,谢寅有些疲乏,蔫蔫地退到阴凉地里休息。
魏公子谨小慎微地掏出小抄,打开那用鼠尾写的字迹,手抖地拿起笔,一字一划地往上抄。
科举不第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若是殿试一团糟,被人看出德不配位恐让人生疑。
正当魏丹清手抖着写了两句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罩住了他。
魏丹清抄得有些得意,正想着这科举不过如此,没有什么事官权钱解决不了的事的时候,那黑影让他大脑一滞。
“天阴了,天助我也,这日头太刺眼。”魏丹清心想着,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随后他眼睛撇向一边阳光笼罩的地方,看清楚了黑影的轮廓,手上的笔掉下来。
墨水浸染了他的衣衫,笔在地上翻滚几圈,停到了谢寅脚下。
魏丹清赶紧攥紧小抄,装作若无其事地捡起笔。
“魏公子,交出来吧。”谢寅丝毫不客气。
“什么?你素来眼拙,想必是看错了。”他护着手里的东西,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总不能因为你父亲与我父亲在朝堂上意见不合,就要抓我的小辫子吧。”魏丹清攥着小抄的手渗出了汗,晕染了墨迹。
他这是在提醒谢寅,如果不放过他,那他的父亲必然会针对谢寅一家。
林疏影闻言向后看去,正对上做贼心虚狼狈不堪的魏丹清,她嗤笑一声,腹诽道:现在把父亲的官位搬出来,也够蠢的…
“你无凭无据,不能抓我。”魏丹清见谢寅不说话,更慌了,汗水流到他嘴里也顾不得了。
“你谢总督我不管别的,你左手里攥的什么,交出来,若是影响殿试,罪加一等。”谢寅用剑鞘抵着魏丹清的左手。
“没…没有,什么也没有,你看错了。”浑身发抖,汗如雨下,下意识看看周围,周围人投过来的鄙夷的眼神在他眼前放大,他咬着牙,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又攥紧了手里的东西。
谢寅示意侍卫上前,掰开魏丹清的手,搜出了被浸湿的小抄。
“人脏并获,带走。”谢寅一声令下。
魏丹清脑子乱作一团,“你们不能抓我,这是我刚才写的,我的父亲是…”侍卫不管他解释,架起他来就要走。
魏丹清慌乱间瞥见了林疏影工整的书卷,突然道,“你看他,他已经答完了考卷,必然心术不正,也是抄的。”
林疏影猛然瞪着魏丹清,真是阴险狡诈。
众考生闻言,视线从狼狈极了的魏丹清身上转到了林疏影身上,见林疏影端坐着,桌上铺着一张写满的考卷,又看看自己白一片的,不免唏嘘。
“还敢咬人?”谢寅瞪了一眼看过来的考生,他们急忙收回视线。
“没有证据就不要乱说,栽赃陷害也是罪加一等。”谢寅说话时却是看着林疏影,露出一抹笑。
他把小抄递给一个太监,“告诉陆大人,一人舞弊。”转身继续监察。
有些考生没有时间理会这样的乱子,有些考生心虚地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日薄西山,该收卷了,贡士们均长吸一口气。林疏影也不例外,把天下百姓的安危扛在肩上,份量自然不轻,她写完思索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些地方或加或减,总有不满意之处。
一切尘埃落定,只待几日后长安左门的榜了。林疏影按着原来的路线出宫。
与谢寅擦肩而过,听见了谢寅吩咐侍卫领他去提审科举舞弊之人,她心下一滞,忽想起那人胖乎乎,就是陷害她的那人。
那人满身赘肉,一脸娇纵,一看便知是非富即贵的,故而她才忍了那般羞辱,若非谢寅前来,她少不了挨一巴掌。
“多谢谢总督替我解围。”林疏影总还是回过头来,冲谢寅道谢。
“小事而已,不过,你生得怎么跟女子一般瘦弱。”谢寅抱胸而立,上下打量着林疏影,随口调侃道,心想:俊秀的字体竟出自这样细小的一只手。
林疏影脊背挺直,手攥成了拳头,说道,“家贫,只能供我入学堂,自然就短了吃食,这才身形瘦弱,谢总督应该见过,与我一般的考生也有不少。”
她心里直打鼓,她在京城呆的时间不算长,对士族和朝堂派别并不清楚,而对谢寅其人更是知之甚少,她隐约察觉这谢寅并不似传言那般纨绔,还是得小心些。
无论如何,扮男装参加科举是欺君之罪,不光牵连整个林家,还会让她所做之事功亏一篑,一无所有,她的身份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是吗,比你高的倒是见过。”谢寅脸上始终挂着笑,却让林疏影觉得瘆人。
谢寅见林疏影辩解,不免好笑,起了挑逗的心思。
“谢总督夸大了,我哪里矮了,不过比谢总督矮半头多一些,就要这样说,着实不妥。”林疏影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面上却云淡风轻地开玩笑。
“我就逗逗你,瞧你这一身的刺。”谢寅噗嗤一声笑出来。
“大人,提审科举舞弊之事…”一旁的侍卫提醒。他风流惯了,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侍卫怕他误事。
“谢总督,慢走。”林疏影忙拱手行礼,把头埋在胳膊下面。
谢寅摆摆手,走了。
林疏影起身,长舒了一口气,迈开步子出了城门,越过金水桥,望着挺立在夕阳里的金水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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