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影仔细收好玉佩,与“疏影”剑放在一起,压在了最靠里的地方,床褥底下,这褥子料子好,也软,人躺在上面,便会忘了一切温软。
整理好一切,待要合上门时,她盯着那床褥,仿要透过一层层床褥,看见床底下的东西。
母亲送她及笄礼的场景似在昨日,而现在她却只有这柄剑了,您放心,等此次剿匪成功,我得了提拔,有了权力,您未查完的旧案我来查。
她垂下眼睑,不再留恋,合上房门,眼神坚定了几分,出了县衙。
长青暗中为她引路,她一路并无表情,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么一个小参谋。
有一人却不同,唐其昌刚得了冯齐的命令传过走廊去处理要务时,便见林疏影匆匆出门,他皱了一下眉头,最后跟上了脚步。
长青在暗中,自然察觉到了此人。
这人跟在冯齐身后,点头哈腰唯命是从,不管是敌是友,都需要谨慎些。
他故意引林疏影到庆阳还算热闹的街上。
自洪水过后,淮水泛滥冲进庆阳,扫荡了低洼地带,那些人无处可去,田地也布满淤泥,官府的赈灾粮迟迟没有消息,家里的余粮被大水冲泡,一家老小破衣烂衫地在春风里干瞪眼。
几番于县衙求情无果,这些世代在大夏,以土地为生的老实百姓,心一横,上了山。
地势较高之地的淤泥流淌进低洼地区,算是得了保全,而这唯一繁华的地区就是县令冯齐冯府的那一条街。
林疏影颇为意外,她本该去庆阳县外,怎么长青将她引到了这里?
心里疑惑,却也只是质疑,并未直接将长青逮出来质问,她素来如此,有问题时,先以他人的角度思考一番,若是自己觉妥当,就不会深究。
长青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或许这条路更近。
她仔细搜寻着长青的身影,因而好生看了看与那日萧条之景截然相反的街道。
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各色吃食,玩具,发钗耳坠……
街道宽敞,没一丝污垢,人群中也没有乞讨的百姓,她几乎要被满眼的繁华迷住了。
满眼的繁华,竟与京城不相上下。庆阳才遭洪水侵袭,这里怎的与别处截然不同?
她心里疑惑着,不留神与稚子撞了满怀。
孩子头顶两个总角,稚嫩白皙的皮肤在夕阳里发散着不一样的光,眼睛一闪一闪的,灵动极了。
林疏影下意识透过人群搜寻前方那抹身影,看到那人停在这条街的尽头的拐角处后,才放下心,蹲下来。
正巧这时,唐其昌追到了这条街。
他一直跟随着林疏影的脚步,从寂寥的街道再到冯府那条繁华的街道,忽然就看不见那抹身影了。
这条街他最熟悉不过,都是些庆阳有名的家族的贵女,还孩童,因着身份限制,他不能随意拨开人群,只能四处张望。
林疏影浑然不知被唐其昌尾随,她虽练过骑射,却只是略微懂得皮毛,习武之人对于周身环境她更是一窍不通。
此时她正蹲在地上,微仰着脑袋,看着孩童,她顺着孩童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孩童原本是拿着根糖葫芦。
现下,糖葫芦在地上翻滚几圈,糖浆都沾上了泥泞,路过的人没注意脚下,直直得踩上去。
红彤彤的小灯笼扁得不成样子,林疏影有些愧疚,握住孩童的手。
手里的吃食没了,小孩竟然不哭也不闹,只冲她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
林疏影更加愧疚了,“你叫什么名字?”
“冯远志!”孩子思索片刻,眼前的人生得好看,定然不是坏人,便脱口而出。
“好,我记住了,日后你若是再来这条街,看到我了,就来找我,我定会把这糖葫芦连本带利地赔给你,好不好。”林疏影眉眼弯着。
她有任务,身上没带银钱,也没有玉器首饰,只能等沧隅山归来时再赔些吃食了。
自从北上,她就再没碰过任何金银首饰,一方面是没钱,另一方面便是警示自己——她应该扮得像个男人。
林疏影摩挲着孩子的小手,细细打量着婴儿肥充实的小手,心情莫名舒畅。抬眸便迎上那双雪亮的大眼。
“好。”孩子懂事得让她想起来自己。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供她感伤过往,她安慰似的摸了摸孩子的头,起身冲着那抹身影奔去。
这条街道的尽头有两个拐角,一处通往死胡同,另一处能绕回县衙。
唐其昌左右寻不着人,瞥见那拐角,急忙奔向那个通往死胡同的拐角。
林疏影紧接着他的步子,走了另一个拐角。
*
当她接近流民所在之处时,便不顾任何繁文缛节,直接在尘土里滚了一圈,手浸在带着水的泥浆里,拍乱梳好的头发。
一翻折腾,全然褪去了书生的傲骨只剩下受灾的病态瘦弱。
其实按照女子来说,她身体算匀称的,相较于男子来说,她的骨架小了些,所以才看起来瘦弱。
她小心靠近着灾民,莫说衣裳头发,光从步子来看,就能断定此人是流民,她扮得像极了。
这还要归功于北上一路的艰辛,接受那些她从未看在眼里的人的救助,现实让她一点点地放下书生的傲气。
人群聚在一起,闹闹哄哄的,她在远处听不清楚,小心地移至人群里,方看清了吵闹的来源。
庆阳的官兵正与流民对峙。
林疏影正疑惑着,却看见葛根对她使眼色。
她小心地混入人群,“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我本打算等你来了,就召集百姓前往沧隅山,不想半路突然冒出一群官兵。”葛根有些没好气。
林疏影抬眼,看着那坐在马上的人,她未曾见过。
“走一步看一步吧。况且他们刀剑在身,我们不能硬拼。”她直觉此人并不阻碍他们上沧隅山。
林疏影忽而想到,今日午食谢寅敲打冯齐的那番话。想来,冯齐这是要给谢寅一个交代,可怎么看着也不像是请百姓回庆阳。
此时,庆阳官兵排列成一堵墙,刀剑出鞘。
与这堵墙格格不入的是为首的身形佝偻,鬓发斑白的人,他骑着匹与他一样老态的马。
人群里有人认出来了为首那人,“徐巡检,你是来救我们的么。”
“徐巡检,带我们回家吧…”
“徐巡检,我家的房子被洪水冲垮了,能不能为我们…”
百姓们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自己的遭遇全盘托出。
林疏影尽收眼底,冯齐派来个受百姓爱戴的,难不成是真的要把流民带回庆阳,好生安顿?
“你可知庆阳的赈灾粮有多少?”她瞥向一边的葛根道。
“这…”葛根皱眉,有些疑惑。
“够安顿这些流民吗?”林疏影换了种问法。
“至于赈灾粮多少属下不知,粮仓不足一半,恐怕不行。”葛根今日到了庆阳后,因着要管着士兵的吃食衣裳等琐事,监督随军粮草入庆阳粮仓,见过粮仓的模样的。
不像,请流民回去如何要刀剑相向?
再者,粮仓空虚,这县令定然是知晓的,他将流民赶出庆阳,是为了防止粮仓枯竭,百姓在庆阳内叛乱闹事。
是了,而总督的到来便是赶走流民的借口。
她的眉头不禁皱得更深了,若是谢寅没有敲打这阴险的县令,而是与他纨绔不谙此事,上面查下来,罪名就被推到了总督身上。
这冯齐在庆阳到底做了什么事,竟然想借这件事掩盖,还不惜拉上朝廷命官,或者,他就是要陷害总督?
思及此,她抬眼看着为首那人。
百姓们都爱戴这个巡检,他做过不少善事,看来是被冯齐威胁的。
不管如何,现下,就看这人如何抉择,怎么行动了。
徐道州看着破衣烂衫,骨瘦如柴的百姓们,听着百姓的苦难,他不禁落下泪来。
为官多年,他一直在妥协退让,做小伏低。
可这庆阳哪里是什么好地方,他忧国忧民,以百姓为重,不得重用不说,还被那县令用一家老小的性命相逼,让他驱赶百姓。
他自觉愧对百姓,可起码去了沧隅山,他们或许能得一口吃食,比吃人的庆阳好得多,这个妥协两全其美。
颤颤巍巍命令冒出来,一阵嘈杂中,官兵们却听得很清楚。
他们握住剑,开始驱赶百姓。
“不能伤着了,不能伤着了…”徐道州看着惊恐的百姓,大声喊道。
无力的声音与如血的残阳相互映照,一览无余的平原上,这是能见到的最美的景色了。
此处无城无山,骑在马上的官兵占据了天然的优势,他们迅速把百姓包围起来。
有人见状,就要逃,可甚至连土丘都不得庇护,马儿踏空而来,下一秒,锋利的剑就横在那人脖颈上。
还没逃出来的百姓也不敢动作。
有不少百姓受过徐道州的恩惠的,此时,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他们才反应过来。
“为什么?”
“还没明白吗,庆阳县官勾结在一起,他们都是一路货色,有什么为什么。”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不会啊,徐巡检帮过我,他是好人。”这人刚说完,脖子上就架上了一把刀。
百姓们吵嚷起来,乱成一团。
刀剑无眼,也足够有威慑力,百姓们虽心里怨恨,但被圈起来,只能艰难地往前走,他们不知道被赶去哪里,可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了。
路途一点点铺展开来。
葛根早记住了往沧隅山的路,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山,他更加笃定。“林参谋,这官兵可是帮了大忙了。”
这县令不光蠢,还蠢得彻底,竟误打误撞助了他们。
“不过,那人似很得民心。”她扭头看向马背上那人,垂垂老矣的身躯,花白一片的头发。
“大抵是个被人胁迫的,揽了这么个不讨好的差事,若是上面查下来就是个替罪羊。”葛根心里清明得很。
林疏影垂下眼睑,不禁嗤笑,究竟为了什么,这人甘愿做替罪羊,积攒了一辈子的名誉就甘愿抛却?
行至沧隅山附近,官兵们忌惮山上的匪寇,收了刀剑,架马掉头就跑。
人群再次嘈杂起来。
葛根见官兵走了,放开护了一路的状元郎,他振臂高呼。
“乡亲们,这些县官们简直欺人太甚!他们搜刮民脂民膏,我们没有说什么,大水冲毁了田地,我们没有用处了,不光把我们赶出庆阳,还要再将我们弄到这沧隅山来,难道我们不是庆阳的百姓吗,难道庆阳不是我们的家吗?”
“什么,他们把我们赶到了匪寇窝,这不是让我们送死吗?”
“不是说朝廷来人剿匪了?怎么还没剿。”
“我在庆阳待了一辈子,种了一辈子地,没成想竟要沦为乞丐!”一位老者捶胸道。
“他们凭什么把我们赶出去!”
林疏影见到这般情景,有些动容,自北上以来,她受百姓的恩惠越多,就越是同情爱护百姓。
“我本新科及第,奉命剿匪,不曾想,那京城命官与县官纵情享乐,没有剿匪之心,可若匪寇是杀伐不止的恶人,那些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的县官又算什么?”林疏影站在人群中,大声吼出来。
人群一片哗然,只间细小的身躯撑开了人群,缓缓向前走着,人们不自觉得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庆阳难回,他们早把赈灾粮挥霍一空,就算是回了,我们有饭吃吗?不如随我一起入山,说不定还能捞到一碗饭吃!”林疏影走出包围,转身,带动一缕风,看着眼前众人,眼神格外明亮。
“有聪慧的状元在,我们还愁与那匪寇周旋不清吗?”葛根接上林疏影的话。
乡亲们一听是状元,不免去瞧那人,只见林疏影破衣烂衫,灰头土脸,模样倒是不差,可状元郎本该前途一片光明,该在京城享乐的,如今来到他们这群人中间不说,还是这副样子。
“当朝状元都不满庆阳贪官,见不得我们受苦,不顾仕途,为我们请命。我们受了一辈子苦了,还怕什么!”不知是谁先开了口,人群一下子鼎沸起来,七嘴八舌。
“对,匪寇尚且有饭吃,投靠匪寇也比饿死在这里强!”
“沧隅山,那上面的可是庆阳百姓,据说也是因县衙逼迫太甚,才揭竿起义,上山为匪。”
“既然是一家人,我们大家伙走头无路了,还怕什么,不过一条贱命,我们被官兵欺压了一辈子,现在还怕什么。”
人群里人声嘈杂,却依旧可清晰听到,百姓们饿得干枯发黄的脸上浮现了气愤。与之前被官兵驱赶至庆阳外的怯懦截然不同。
“葛根,我们再行一段路程便可到沧隅山,等到了沧隅山,你去喊山,叫他们出来。”林疏影与葛根混杂在人群里做掩护。
“好,不愧是林…林状元,好口才。”葛根及时收住了“参谋”二字,嘿嘿笑着,平易近人极了。
不消一刻钟,天黑下来,众人抵达沧隅山脚下。
却说这沧隅山横亘在北方突厥与庆阳之间,东西延展,本是大夏抵御突厥的一大关隘所在地,不曾想,竟被这匪寇抢占了去。
突厥养精蓄锐,沧隅山被匪寇占领的消息随急报入京传开,一时人心惶惶,陆德静这才提议,派楚将军前往,可士族为遮掩庆阳龌龊,竟举荐了平日里纨绔的谢寅。
不过,他们反而如了陆大人的意……
“起义军何在!大夏状元郎来投靠,还请快快出现!”葛根卯足了劲喊道。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