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里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林栖迟坐在工作台前,手持镊子,正将一片薄如蝉翼的金箔小心地贴回经卷的破损处。窗外秋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栖迟姐,有位先生找您。”助理小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栖迟没有抬头,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是哪位收藏家?有预约吗?”
“是我。”
低沉的嗓音带着熟悉的穿透力,让林栖迟的手猛地一颤。镊子尖在即将贴合的金箔上划出一道细微的痕迹,破坏了完美的修复线。
她缓缓抬起头。
宋逾声站在修复室门口,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与这个充满古籍和化学试剂气味的空间格格不入。他单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随意把玩着一枚造型别致的金属打火机,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陈设,最后落在她身上。
“宋总。”林栖迟放下镊子,站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了工作服的下摆,“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项目的进展。”宋逾声迈步走进来,皮鞋踩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的视线掠过工作台上摊开的经卷,“这就是你们在修复的《金刚经》宋代刻本?”
“是的。”林栖迟侧身让开一步,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宋逾声走近工作台,俯身仔细查看。他靠得很近,近到林栖迟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气,与记忆中少年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截然不同。
“用金箔修补?”他挑眉。
“这是传统的'金缮'工艺。”林栖迟解释道,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不仅是为了美观,更是对经文的一种敬畏。承认残缺,用更珍贵的材料来修补,让伤痕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宋逾声直起身,转头看她,眼神深邃:“承认残缺?林小姐不觉得这是一种自欺欺人吗?破了就是破了,即使用金子填补,裂痕依然存在。”
他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裂痕存在,但经文得以完整保存。”林栖迟迎上他的目光,不肯退让,“后人在阅读时,依然能够感受到它的价值。”
“价值?”宋逾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林小姐总是喜欢赋予事物过多的意义。”
他踱步到墙边的展柜前,里面陈列着几件已完成修复的文物。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只宋代青瓷碗上,碗身有着明显的金缮痕迹,金色的纹路在素雅的青瓷上蜿蜒,宛如一道道愈合的伤疤。
“这只碗,修复前是什么样子?”他突然问。
“碎成十七片。”林栖迟回答,“我们花了三个月时间才拼凑完整。”
“十七片......”宋逾声重复着这个数字,指尖轻轻点在玻璃展柜上,“即使拼凑得再完美,它还能盛水吗?”
林栖迟怔住了。
“它不再是一件实用器,而成了一个象征,一个你们修复师自我感动的证明。”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就像有些人,关系破碎了,非要强求一个形式上的完整,殊不知内里早已千疮百孔,一触即碎。”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宋总对修复工作似乎很有见解。”最终,她只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谈不上见解。”宋逾声转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只是觉得,有时候接受破碎,比强行修复更需要勇气。”
修复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阳光移动了几分,照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划出一道明亮的分界线。
“宋总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讨论修复哲学的吗?”林栖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宋逾声从西装内袋中取出一个平板电脑,解锁后递给她:“这是基金会为项目设计的logo和视觉方案,需要你确认。”
林栖迟接过平板,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一阵微小的电流般的触感让她险些失手将平板掉落。她强作镇定地浏览着屏幕上的设计——以古籍书页和数字化像素为元素的组合,简洁现代,无可挑剔。
“很专业的设计。”她将平板递还回去,小心避开任何接触的可能。
“既然如此,下周一开始,我的团队会进驻博物馆,开始前期的资料采集工作。”宋逾声接过平板,公事公办地说,“希望林小姐能够配合。”
“这是我的工作,自然会全力配合。”
他点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目光却依然停留在她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古董。
“林小姐似乎很擅长这种工作。”他忽然说,“把自己关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修补这些陈旧的东西。”
“每件文物都承载着一段历史,一个故事。”林栖迟下意识地辩护。
“故事?”宋逾声的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就像那些被修复的古籍,字迹可以描摹,破损可以填补,但书写它的人早已化为尘土,阅读它的人心境也截然不同。所谓的'故事',不过是后人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
他的话像一阵寒风,吹散了修复室里一贯的宁静祥和。林栖迟感到一阵刺骨的冷意,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宋总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还要继续工作。”她转过身,重新在工作台前坐下,拿起镊子,试图继续那被中断的金箔贴合。但她的手抖得厉害,无论如何也无法精准地对准那道裂痕。
宋逾声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辨。
“那天晚上,”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说我们'素不相识'。”
林栖迟的背脊猛地僵直。
“但我查过资料,”他缓缓道,每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她的心上,“十年前,市青年美术展,一等奖作品《烟火》,作者宋逾声。而那幅画的收藏者,是林氏集团。”
镊子从指尖滑落,在实木工作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栖迟闭上眼,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那幅画......那幅他花了整整三个月为她创作的画。画上是他们初吻的那个夜晚,在漫天烟花下,两个相拥的剪影。他说,那是他生命中最美的瞬间。
后来,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父亲用高价买下了那幅画。他说:“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情?终究是明码标价的东西。”
那一夜,宋逾声在雨中等了她三个小时,而她被锁在房间里,无法赴约。
“所以呢?”林栖迟没有回头,声音干涩,“宋总现在是要追讨自己的画作吗?”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一幅幼稚的习作而已,不值一提。”宋逾声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漠,“我只是确认一下,我们确实'见过'。”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林栖迟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感觉到那道被金箔勉强贴合的情感裂缝,正在一点点重新裂开,渗出鲜红的血。
“确认了,然后呢?”她听见自己问,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宋逾声没有立即回答。他踱步到窗边,望着外面庭院里一棵开始泛黄的银杏树。
“然后我发现,”他的声音平静无波,“记忆总是会美化现实。实际上,那些我们以为刻骨铭心的东西,在时间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四个字,将她五年来小心翼翼珍藏的一切,击得粉碎。
她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在那个烟火绽放的夜晚,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栖迟,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刻,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原来,永远这么短。
短到只需要五年时间,就能将一切抹去。
“宋总说得对。”林栖迟缓缓站起身,转向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光洁的白纸,“过去的事,早就该放下了。”
宋逾声回头看她,眼神中有某种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很好。”他点头,“那我们就可以纯粹地合作了,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纯粹地合作。
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林栖迟忽然很想笑。她花了五年时间试图做到的事,他轻而易举就做到了,并且要求她也一样。
“当然。”她扬起一个标准的职业微笑,“这正是我期待的。”
宋逾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窥探内里的真实。
“下周一见,林小姐。”
他转身离开,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栖迟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午后的阳光已经移开,修复室重新陷入那种熟悉的、略带凉意的静谧中。她低头看着工作台上那卷《金刚经》,金箔上的划痕在光线下格外明显。
一切诸相,皆为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她曾经以为,修复这些经文是在度化世人。现在才明白,最需要度化的,是她自己。
小渔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担忧地看着她:“栖迟姐,你没事吧?宋总他......”
“我没事。”林栖迟打断她,重新坐下,拿起镊子,“帮我准备新的金箔,这一片......不能用了。”
小渔看着她平静得过分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修复室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小心地揭下那片划伤的金箔,看着底下依旧破损的经文。那道裂痕依然在那里,不会因为覆盖其上的金子而有丝毫改变。
就像有些伤口,无论过去多久,无论表面看起来多么完好,内里始终没有愈合。
她拿起新的金箔,在特制的胶水中轻轻蘸过,然后精准地贴合在裂痕上。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既然他选择将过去彻底埋葬。
那她也只能,将那些鲜活的记忆,连同所有的爱与痛,一并封存在这金色的伤痕之下。
窗外,秋风乍起,吹落一树银杏。金黄的叶子在空中旋转、飘落,如同那年烟火大会上,他为她撒下的金色纸屑。
只是,烟火易冷,纸屑终将化为泥土。
而他们之间,也只剩下这满目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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