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

过年的时候，金胭脂出生了。

她不信邪，觉得自己一定能成为沈乡的头牌。年轻成了她最大的本钱，她在戏坊里认识了柳如烟。柳如烟别名小梅，原因是她是腊月出生的，与她相差一天。她就这么与她做了朋友。

她从小就抓住了一支笛子，抓阄，笛子被她送给了柳如烟，柳如烟丢了它。她们两个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梁子事小，事大的是孔令垣孔先生看上了柳如烟，没看上她。她就这么记恨上了。

柳如烟消失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

金胭脂一炮而红。

柳如烟消失在哪里没人知道，戏坊班长柳如烟的舅舅说她想不开，自己跳河自尽了。柳如烟知道，自己死不瞑目，留了线索。金胭脂发现了这些线索，扔了。

她扔得好，**最恨符咒，抓住可不得全戏班子砍头，戏班子最恨符咒。

柳如烟的过往柳如烟自己知道。她的不光彩全戏班子知道，柳如烟自己装傻，相信她的不光彩没人知道，金胭脂看不起她，多半也是因为她两面三刀。两面三刀正合孔先生的意，孔先生喜欢两面三刀的人，金胭脂不两面三刀，金胭脂最恨说谎的人。

金胭脂的爸爸将她扔在戏坊，正月初一，大雪纷飞。她的爸爸来头不小，军阀世家，最怕生女儿，不如就放在戏园子里，有个照应。柳如烟的事，他听闻，连忙打点孔先生，孔先生不听，非要娶她为媳妇。柳如烟的爸爸没法儿，只得将闺女许给他。

闺女许给他事小，事大的是柳如烟不从，柳如烟不从事情大发了。大发到孔先生要杀她全家，孔先生这人说一不二，非要娶柳如烟为妻，带着聘礼下到柳家。柳如烟不从，他当场就搡了她一把，柳如烟一摔跤，柳父不乐意了，孔先生不开心了。孔先生不开心，孔先生旁边的小弟就掏刀子，要把柳如烟强娶回去。

金胭脂乐坏了，乐坏了。

金胭脂恨不得柳如烟拒婚，谁都知道她金胭脂的男人不能碰，金胭脂的男人谁敢碰谁就是找死。这是当时的规矩，谁都知道她的爸爸是军阀袁世凯的手下，那可不得是个军阀。

柳如烟的头昏昏沉沉的，是他搡了她一把之后，她怀疑是她被下了咒。咒，这字是不能说的。北方人最恨咒这个字，咒这个字就代表邪术，邪术是要被抓坐牢的，坐牢那可就一辈子出不来了。

金胭脂不怕坐牢。

金胭脂只怕她爸。

她爸给她送过不少东西，其中胭脂、水粉都是小事，戏服才是大事，大事中的大事。戏坊的戏服都是量体裁衣的，金胭脂穿的柳如烟就不能穿，柳如烟的金胭脂就不能穿。金胭脂戏服上的绣花都是老贡工的，老贡工的手艺都是一等一的好。柳如烟都穿不上，她身材比她好，穿不上是常有的事，金胭脂的身材不那么好，穿不上是常有的事。

孔先生看上的是柳如烟的身材，柳腰一握，盈盈纤身，好不快哉。柳如烟不从，是他福分不够。柳如烟跳河了。

柳如烟的舅舅说她想不开，金胭脂不这么认为。她认为她是故意的，她这样就能在孔令垣孔先生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金胭脂巴不得孔令垣忘不掉的是她。

金胭脂说：“柳如烟。”柳如烟一激灵，回头来看她，端的是眉清目秀，金胭脂最恨她眉清目秀，她喜欢大大方方的。

柳如烟说：“金胭脂。”金胭脂一激灵，怕她说出些什么来。她怕她眼睛，她眼睛褐色的，看人一看就透，她怕她眼睛。金胭脂一激灵，说话打结巴，“没什么。”

柳如烟看着她，不明白她在笑什么，金胭脂忽然就笑了，笑得像个疯子。柳如烟一激灵，不明白是冷的还是什么，她看金胭脂笑得诡异，以为她是不是受凉了。

金胭脂一笑，柳如烟一笑，两个人对着笑，笑了半天。笑了半天，不知道谁在笑谁，金胭脂笑她穷，一点胭脂水粉都不知道置办，柳如烟笑得尴尬，不知道她笑什么。

咒是在柳如烟床上发现的。

催命符。

金胭脂看了，没说什么。柳如烟的舅舅皱了眉，说戏班子里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金胭脂叫他扔了，柳如烟的舅舅看了看不肯扔，金胭脂一皱眉，叫他去死。

金胭脂说话总这样。

叫他去死。

柳如烟的舅舅不敢吱声。

金胭脂说：“这要是让蒋澜生知道了。可不得打死你。”

蒋澜生是何许人也。整个东北都得听他的。

柳如烟死了，死得蹊跷。谁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这事就这么搁置了。

后来戏班子接到一台戏，桃园三结义，柳如烟死了，花旦的位置没人接，金胭脂就这么上了。

金胭脂上的刘备旁的男童，面若好女，穿一袭青衣，身段好的不得了，宾客争先鼓掌，孔先生没鼓掌。金胭脂一拉脸，孔令垣不开心了，旁边的士官拉开凳子，掏斧子出来。

金胭脂害怕了。

孔令垣不开心了。

柳如烟的舅舅连忙来解围：“唱得不好您就直说。这舞刀弄枪的，吓着客人多不好！”

金胭脂害怕了。

孔令垣是来看她出丑的。唱得好是怎么回事。

金胭脂不开心了。

柳如烟的舅舅连忙关了戏园。咒就这么下了。

金胭脂给孔令垣下了咒。她有一个房子，在沈乡外围。房子里放着一些东西，除了她没人知道，是些咒的东西。人偶，丝线，衣裳，都是些咒的东西，她对外宣称这些东西是唱戏用的，实际是她下咒的东西。

她不说没人知道。

孔令垣也不知道。他当天回家，头昏昏沉沉的，洗了澡就睡了，没想太多。后来他一想，就是那天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柳如烟的死他脱不了干系，他害怕查到他身上。她的干系也是有一般的大人物存在的，孔令垣怕她的那些干系查到他身上。他就尽找金胭脂的麻烦。

她的干系，孔令垣怕她说出去，他给她送过些东西，都是些咒的东西。孔令垣怕她的死与那些咒脱不了干系，不敢说出去。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都是些咒的东西。

金胭脂也知道这些事。她知道那些东西，就像她知道自己的一样，红色、金色，没人知道那些东西怎么咒人，只有教过红金的人知道，教过红金，就知道这些东西给女人什么影响，没一个不心动。

教过红金，就是说拜过关公，红烛领身，金子过家，开了天眼。

柳如烟没有教过红金。

教过红金，才有唱戏的资格。老一辈是这么说的，不然唱不来戏，唱戏也是假唱，没得真情实感。

柳如烟不开天眼，实则是怕鬼缠身，孔令垣知道她怕鬼，不得开天眼，尽给她送些咒，知道她下不去咒，到时候在他床上躺着，她可不得快活死。

金胭脂看着那些东西，知道孔令垣打她什么主意。她就是不服，柳如烟凭什么进得了他孔令垣的眼。她就是不服。

柳如烟视孔令垣如蛇蝎。

她不知道孔令垣瞧上她些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就是孔令垣看上她的地方。一张白纸，孔令垣最喜欢她这样。他就喜欢一张白纸。

一张白纸，她的一生就由他打造。她的一生就由他打造。

孔令垣没敢说他给她送了什么。一条红肚兜。他教人从锦绣布庄请了绣娘送的。绣娘绣了什么，一对鸳鸯，不是什么特别的，白色的羽毛里拆了银白的线，银白的线里夹了金，金色咒人。柳如烟一看就心一跳，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自己是怎么了。她看那肚兜只觉得脸红心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知道自己不喜欢那肚兜，但没到脸红心跳的程度。

过了天眼，就看到为什么了。银白的线，夹着金线。这就是为什么她发迷糊，银白的线，和着金，这就是为什么她发迷糊。她身不由己，孔令垣本以为能如愿，哪知道她是个倔脾气，硬是不收。不收，她摔了盒子，知道自己逃不过了，她想远走他乡。

金胭脂看着她这样，知道自己逃不过了。她喜欢她那条红肚兜。红肚兜，鸳鸯，哪一样她都喜欢，没人给她送过红肚兜，她想要得很。她跟柳如烟说：“你不要我要。”

柳如烟没答应。

她不知道柳如烟不喜欢那条肚兜为什么还不收，收了送给她，她就把柳如烟咒死。红肚兜，这不摆明着孔先生喜欢她嘛。孔先生，孔令垣瞧上她什么，她至今没想明白。她想把红肚兜收起来，压在她的衣箱最下面，上面放着孔令垣的小人。

她有问过孔令垣的糖人，她为什么不收他的红肚兜，孔令垣的糖人的手被她咬掉了一口。她知道这样，孔令垣就离不开她了。

她的手在糖人上压了压，一手的糖。她知道孔令垣不喜欢她，但那又怎么样，她喜欢他就行。

她喜欢他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