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瑞士军刀

那一秒持续了十年,李陵的眼里快速闪回,黑黑瘦瘦的小猴子,清澈而怯懦的眼睛、精心准备的笔记和刻有卡通人物的书桌...时光如白驹过隙,他的人生止步在了十年前,随后是沉重的枷锁和莫须有的罪名,他那向阳的人生,被眼前这女人,拉进了泥沼...

而那女人...正向他走来,歪歪斜斜的步子...她的确有些醉了。

“宋游?”她揉了揉眼睛,终于站直了身子。

昏暗的光线下,低垂的眼变得晦涩不明,“你去哪?”

“什么?”女人侧着耳朵靠近,直抵他的胸前,她的脚步恰到好处,保留了半分悬而未决。

她似乎比预计的更醉了几分。

呼吸乱了一秒,他的声线低微,眼神拂过她的发丝,是氤氲的女人的发香。他的手绕过她的背,将那件已在他手中停滞许久的小西装为她披上。

“我找了好久,原来在你这儿!”她轻轻的叹着气,酒、香水还有她自己的味道。

李陵轻笑:这女人醉意收放自如,实在老练。

“你要送我回家吗?”女人穿起衣服,收敛了几分嚣张,冲着他笑。

“张小姐,你向来如此吗?如此浅薄、轻浮又毫不自知,我倒真的很好奇是怎样的家庭养育出你这样的人?”

“什么家庭养育出你这样的人?”躺在豪华套房精致的浴缸里,张流影喋喋不休地重复着这句话。她忘不了宋游说这话时嘲讽的表情,他那样嚣张,撕破她伪装的体面,然后扬长而去。

他对这答案毫无兴趣,只对她惊慌失措的羞耻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而此刻张流影来不及分析他背后的动机,她沉浸在充满背叛与责怪的回忆里。

小时候,她长了一双灵动的眼,见过她的人都夸她漂亮,因此她很早就学会了利用她的美貌,讨别人的欢心。认识她爸爸妈妈的人,会说:“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这时候她的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形状,训练有素地谢谢对方。

她从未见过爸爸妈妈。记事后的第一次哭泣,是老师们在办公室闲聊时谈到她:“这孩子可真够可怜的,妈妈跟人跑了,爸爸也不知所踪,还有个残疾弟弟。以后可怎么办,这一辈子就废了。”

她和弟弟跟着奶奶生活,奶奶是个退休老师,向来体面。弟弟的腿在她不记事的时候就瘸了,奶奶告诉她,是她抱弟弟时不慎将弟弟摔了,从此弟弟就不利于行。妈妈也是因为无法承受这一切,才离开了他们,妈妈走了,爸爸成天酗酒,不久后也离开了。至于去哪,没人知道。

对于弟弟残疾的原因,她没有任何记忆,奶奶还是一副慈祥的样子,告诉她另一个真相:“对于自己的过错,人们常常采取逃避的方式,你瞧,这么小你都会说谎了!你是个坏心眼的孩子。”

话说多了,她自己都相信,如今的局面是自己的过错,而她是一个导致弟弟残疾,家庭破碎的罪魁祸首。而奶奶是包容的,温厚的,她不断地教育她,让她承担起自己应付的责任——照顾弟弟一辈子。

当一个本该躲在父母庇佑下的孩子,背负起这一切时,她就会脱离本该属于那个年纪的轨道。她那双灵动的眼、挺拔纤瘦的身量逐渐被一种自我攻击的情绪取代,她亏歉所有人,企图将那人性的劣根性彻底抹去,报答仍然以仁慈待她的奶奶。

然而,她抵挡住了外界的嘲讽奚落,弟弟的霸道乖戾,却没抵住奶奶的一声声叹息: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这么苦,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操劳两个孩子...”

“流星命苦,摊上你这样的姐姐,享不了半点福,让他以后怎么活。”

“你也不争气,你和你妈一样,成天睁着个大眼睛,像个讨债的。”

再后来,张流影长成了一个又黑又瘦的高中生,她总是卑微地含胸,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她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安安静静地,眼里是不属于那个年纪的灰暗。

也正是这个时候,刘素雯出现了,她比张流影同学的妈妈都要张扬,她就那样毫无愧意地面对张流影,张流影想象过很多次母亲的形象,但绝不是这样的。

她穿着艳红色的紧身针织衫,披着夸张的雪白皮草披风,黑色透肉的丝袜和亮皮过膝长靴。

“流影,别这幅样子,成绩不好不要紧,咱们可以干点别的。世界之大,哪里都是出路。”她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说什么性解放、女人的自我表达。

张流影敏锐地察觉到母亲的鄙夷,她发誓不要成为这幅样子。

最后她只问了刘素雯一个问题:“流星的腿,是不是我害的?”

刘素雯明显愣住了,她沉默了许久,那颗隐藏在粗眼线和假睫毛底下的眼闪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控着她,将罪恶的底色彻底潜入她的人生。突然她猛的呛了一口水,从浴缸中挣扎出来。原来已然将自己埋入浴缸许久,在要失去知觉得前夕,求生欲猛地闪现。

一个问题猛然跳入她的脑海:她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海面繁星点点,如钻石般耀眼,那是刹时的美,唯有海浪与夜空都准备就绪,才能造就的美。短暂即永恒,破碎即完美。

同一片星空下,同样不眠的还有李陵。他回到张流影的公寓,横躺在沙发上,修长的腿随意的垂在柔软的地毯上。刚刚与张流影的对峙已然花掉了他所有的力气,除了疲惫,他感觉不到其他存在的方式。

“张小姐,你向来如此吗?”

“我,生来如此,毕竟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他忘不了她的样子,咬牙切齿地笑着,故作洒脱却又浑身僵硬。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坐起来,直奔二楼的浴室而去。

从第一次进到这浴室,他就觉得奇怪:整个屋子那样凌乱,唯有浴室空空荡荡,除了那窗边堆放的洗浴用品,整整齐齐,为数不多,恰好掩盖了角落。李陵缓缓靠近,窗外繁星点点,全然洒在海面上,那样静谧,他收回目光,毫不留情地踢走那些瓶瓶罐罐。

一把瑞士军刀安静地躺在角落,银色的,与那海面上的钻石一个颜色。

刺眼又美丽。

没有领导的办公室,大家都轻松了不少,互相帮忙签到,刷卡,呈现一片祥和的景象。

因为答应了方群青,张流影下班时间大部分用在看Thousand采访稿上。周三的采访迫在眉睫,方群青却一改平日的焦虑,破天荒地没有催她。这是张流影第一次接下重要任务,还是周婉钦点的,她有不拖后腿的自觉。

至于家里,李陵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张小床和一个简易的衣柜,就放在一楼客厅,除了需要上二楼洗澡外,他基本不会上二楼。但张流影则毫不顾忌地穿梭在一二楼之间,李陵喜欢穿一身白色紧身背心和低腰运动裤,克制地摆弄他的吉他,张流影喜欢赤着脚在一楼忙来忙去,最后只给自己倒一杯水。她相信偶尔看看可口的男人□□,绝对是有益身心健康的。

他划出的地盘在整片乱糟糟的空间中隔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地带,整洁又简单。张流影习惯性地将自己的外套随意乱扔,偶尔扔进他的地盘,他绝不吝啬鄙夷之情,张流影也振振有词。

“你该有寄人篱下的自觉性。”

张流影确信这样的话能伤害男人外强中干的自尊心,对此她乐此不疲,她还发现在李陵心情好的时候,会帮她叠叠衣服什么的,贤良得很。

然而,一连两天张流影下班后都没怎么下楼,从一楼看上去,她一直窝在床上看着什么,偶尔还敲一下键盘。

只有张流影自己知道,最近她在网上疯狂地找有关Thousand的物料,从乐队初创的无人问津,到风格成熟崭露头角,再到因音乐理念的不同而矛盾重生。张流影渐渐发现,综艺上宋游对舒逸那一拳,并非仅仅是炒作那么简单,更有因发展方向不同而爆发的冲突。

因此这次的采访,可以通过那次综艺的冲突,深挖下去,挖出两人不同的音乐发展理念。想明白这点,张流影开始动笔了。

“喂!”张流影耳边响起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男声,她回头,李陵正双手插兜,弯腰看着她的电脑屏幕。

她被吓到,本能合上电脑,没好气道:“你干嘛!”

“这话应该是我问吧,这么晚你都没关灯,用电脑外放噪音,影响我睡眠!”李陵直起身子,衣着单薄,肌肉健硕。

“你在大街上睡都能过,寄人篱下就这么挑剔?”张流影白了他一眼,掀开电脑盖,点开播放键,指着屏幕道:“这叫摇滚!这个乐队可是当红的Thousand,现在是万千少女的绝对偶像,好吗!”

“首先,我从没睡过大街,我只是个对睡眠质量有要求的正常人;第二,这三人和我一样,就是大街上卖唱的,只是他们需要收门票,我玩的是大众音乐!”

“哦对对对,你也是搞这一行的,快帮我看看这采访稿。”张流影一把拉过他,他一时重心不稳,差点摔在她的身上。

“喂,你这女人!”李陵恼了,与她拉开距离,坐在床的另一边。

“怎么?怕爱上我啊?”张流影彻底转过身,双手撑起,像小猫一样靠近他。

“怎么可能?对于我来说,你就是房东而已,如果我对你产生任何感情,那只会是与好感相反的感情,”李陵微微一笑,像是掌握全局一般挑了挑眉,“譬如,反感或是厌恶,稍有不慎,还会有恨。”

张流影眼睛眯起来,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把他拉到电脑前,轻轻笑:“不要太悲观嘛!从越是狭窄地方抠出的糖,才是真的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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