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雪(上)

京都第一人民医院

“这样就好了,以后切记少吃点糖,早晚一定要好好刷牙。”滕岁时一边收拾着治疗用的工具,一边对躺在治疗台上的小女孩说道。

他语气很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冷漠,配上那副冷若冰霜的容颜,颇有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疏世之感。

但是陆颜绯却很喜欢他。大抵是小孩子的内心世界并没有那么复杂,她只觉得眼前的哥哥长得特别好看,而且既耐心又温柔,就像妈妈在童话故事里讲过的在月光中弹着竖琴的大天使。

“哥哥,我是不是很勇敢?”平日里的陆颜绯是个人小鬼大的小人精,常常把家里折腾得鸡飞狗跳,此时却表现得一副淑女做派,仰着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乖巧地冲着滕岁时问道。

滕岁时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女孩眼中闪烁着的星星,想起对方才不过十岁,却在一整个治疗过程中一声痛叫都未曾发出,不禁柔和了眼眸,轻声赞许道:“很勇敢”

声音依旧是浸透了霜雪的冷漠,却因为含了柔情,而化为了初雪的柔软。

就像一株被风吹拂过后微微摇曳的雪莲。

“但是——”滕岁时语气微敛,又是冰冷的语调:“甜食还是要少吃”继而转向等候在一旁的男人,眉头微蹙,颇有些严肃地嘱咐:“家长要严加监督。”

孰料,却对上了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眸。

陆兆年不过是陪因为吃糖过度而牙疼的小侄女到医院看看牙医,谁知道就能遇见这么合自己眼缘的人。

本来不耐烦的那点情绪却在见到这个人的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有一说一,滕岁时的样貌是真的好,与娱乐圈那些刻意营造的冷清人设不同,他当真是以冰雪为肌,霜玉作骨,既高冷又矜贵,美而不锋利。在上流圈子里阅遍群芳的陆大少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人冷,是冷在骨子里的,美,亦是美在骨子里的。

所以在小侄女补牙的那半个多小时里,陆兆年很罕见地十分耐心的坐在一旁等待,中途甚至还推了几件工作上的事。

就为了能够专心致志地看眼前的美人。

尤其是当滕岁时冲着他那不过十岁的小侄女露出见面以来最温和的表情时,陆兆年既为那冰雪微融的美而失神,心中却又忍不住泛起一丝复杂的酸意来。

还没等他体会到那丝陌生的情感究竟是什么,就听见耳畔响起一道仿若玉落碎珠的声音,接着就和声音的主人对上了视线。

滕岁时交代完,看眼前的男人没什么反应,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也不欲深究,权当对方听见了,便打算开门叫下一位患者。

谁知男人突然起身,上前几步,抬手阻止了自己的动作,宽大的手掌刚好覆在自己握在门把手的左手上。

滕岁时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侧身平淡地问道:“陆先生还有什么事吗?缴费的话下一楼右转。”

陆兆年其实只是下意识不想让对方离开,等回过神来时身体已经自动遵从了主人的想法,当他还在纠结和滕岁时说些什么时,却敏锐地听见了对方对自己的称呼:“……你认识我?”

滕岁时似是没先到对方拦住自己就为了说这个,他摇了摇头,眼神撇向一旁的陆颜绯:“她叫你小叔叔”

“……”是了,看病之前登记过名字的,再结合称呼,知道他姓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陆大少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蠢得令人发指。

“你好自恋哦,小叔叔,又不是谁都要认识你。”陆颜绯不怕死地在一旁补刀,在滕岁时看不到的角度还冲着陆兆年做了个鬼脸。

“……”

“所以,陆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陆兆年挑了挑眉,虽然对方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是他却敏锐地感觉到了那话语中潜藏的一丝丝不耐烦,他笑了笑,语调轻佻:“这不是看滕医生看病辛苦了,想请你吃个午饭嘛。”

看个牙就要请吃饭的,滕岁时倒是头一次见。

不过他还是极有耐心的恢复了:“道谢就不必了,陆先生慢走。”

“嗯?滕医生确定不赏个脸?”陆兆年一双剑眉微沉,他是极锋利的俊美长相,笑起来时是个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不笑时却如一潭不可探其深浅的深水,黑沉的凤眸中满是骨子里透出来的阴笃邪肆,直叫人不敢靠近分毫。

滕岁时完全无视对方阴沉的眼眸和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确定”并且“体贴”地打开了诊疗室的大门:“请”

“是么?”陆兆年咬着牙笑了笑:“若我说我全名叫陆兆年呢?”

京城世家之首陆氏的掌权人,这样显贵的人,别说一同用餐,就是和他说上几句话都是旁人挤破头都想争来的机会。

可惜旁人是旁人,滕岁时是滕岁时。

滕岁时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今天的患者家属奇奇怪怪的要求怎么这么多,他回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盯着站在门口的陆兆年,虽然未发一词,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那是催促对方快走的意思。

陆兆年简直要被气笑了,想他陆大少何时被人如此拒绝过?饶是他再看得上眼的人,也断没有几次三番拒绝他的道理。

他看着那个淡然自若、仿佛置身事外的男人,对方那双明亮透彻的眼睛里一只写了“你有事吗?”另一只写了“还不快走。”端的一副清冷无辜的样子,却三两句就点燃了他的怒火,偏生对着这个人,他再大的火也莫名的发不出来。

——分明他也不是这般容易动怒的人。

“好得很”他哼笑一声,接着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拎起陆颜绯的后脖领,冷声说了句:“走了”就大步踏出了诊疗室,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小叔叔!”目睹了全程的陆颜绯有些无奈,奈何挣脱不开大魔王的魔爪,只得一边拼命回头一边道歉:“抱歉啊,我小叔叔脾气就是不太好,哥哥我先替他跟你道个歉!”看得出对她这个小叔叔的作风已经很是习惯,倒没什么怯意,末了还补了句:“哥哥再见!”

目送着二人消失在医院走廊的尽头,滕岁时抬手按了按眉心,接着又没什么情绪地回到原位继续工作去了。

缘分就像两根细长的红线,只要缠在一起,打上死结,就只会愈缠愈深,直至难分难解。

……

时光的沙漏一点点的流逝,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去。原以为那一次不欢而散就是缘分的尽头,像这种坏脾气的大少爷估计不会再与自己产生什么交集的滕岁时,自那次以后就彻底把对方抛之脑后——却没能想到,变故来得是如此突然。

一日午后,滕岁时趁着宝贵的周末到常去的书屋去看书,这家书屋开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店铺周围装饰得温馨而又古朴,与繁华的大都市从气质上看就显得格格不入,但时光却仿佛都在此处静止,引导着疲惫的旅人在此处寻找心灵的栖息地。

店铺的老板娘是个上了年纪的慈祥老太太,热爱读书又爱交友,一来二去,倒和常来光顾的滕岁时成了忘年交。

她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滕岁时秘密的人。

书屋二楼有一个隐秘的小空间,被高高的书架从两面隔开,中间是一扇敞亮的窗户,中从这照进来的光线极好,既不刺目也不阴暗,是恰到好处的柔和。中间的空地摆上了一张小圆桌与一把木椅,滕岁时常常捧着书在这一读就是一个下午,算是难得的休闲时光里少有的娱乐。

午后的阳光顺着窗子落入纸页,倒叫那书页都闪烁起莹莹的微光来。滕岁时从书页上抬眼,将目光投向窗外,刚想看看别处的景物缓解一下,却不禁意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书屋的窗外是一条很偏僻的小道,穿着红裙的小女孩被两个看上去不怀好意的男人逼得连连后退,一张小脸吓得煞白,却还在极力保持镇静:“我劝你们赶紧离开,要不等我小叔叔来了,有你们好看的。”

“小妹妹,别紧张嘛,哥哥只是想找你借点钱花,刚刚那个男人是你小叔叔对吧,你说,他会愿意用多少钱带你回家呢?”充满贪婪与恶意的声音在静谧的街角响起。

“……我、我有钱!你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纵然再冷静,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女孩,陆颜绯此时心里已经在万分悔恨刚才逛街为什么不好好拉着小叔叔的手,而是追着猫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从滕岁时的角度只能看见陆颜绯的脸,却看不见两个男人的样子,此时眼见其中一个男人说着说着就要向女孩伸手,眉宇中难得地染上了几分怒意。

他抬起左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凭空握住了一张冰蓝色的、半人高的长弓,弓身晶莹剔透,仿若冰雪雕成,与此同时,右手的指节夹住了同样的冰制长箭。

滕岁时抬眸,点漆般的黑眸里燃起一簇幽幽的蓝火,柔顺的黑色短发也从顶部开始向下变幻,直至变成一瀑夹杂着淡蓝的银色月光,不知道何处吹来的风萦绕在他的周身,将那月光搅起浮动的波澜。

恍若霜雪般素白而瘦削的手腕此时却轻松地拉开了那张长弓,在瞄准的过程中,箭尖凝聚起闪烁的星光与飞扬的雪花。

“刷”地一声,长箭划开空气,裹挟着不可阻挡的风势向着目标袭去。

“啊——”窄小的巷子里突然传出两道痛苦的哀嚎,与此同时,一道脚步声也带着深沉的杀意由远及近响起。

陆兆年赶到现场时,除了看见靠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的小侄女,还有两个倒在地上各捂着一条腿惨叫着模样的男人,他们的膝弯处分别有一道贯穿的伤口,但奇怪的是现场并没有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工具。

用饱含杀意的眼神扫过地下躺着的两个男人,陆兆年抱起泪眼汪汪的小侄女,打了个电话吩咐人来清理现场,便抬脚缓步向巷口走去。

当他即将走出巷子的那一瞬,却不知怎的脚步一顿,随后抬头望向身后那扇空无一人的窗户,片刻,眼中闪过一抹深思。

……

“小时呀,你是不是又使用神力了?”麦太太压低了声音,对着眼前的青年悄声说道。

滕岁时眼睫扑闪,半晌才应到:“……嗯”

“唉”老太太叹了口气,把眼前一碗红艳艳的草莓往滕岁时的方向推了推:“肯定又是乐于助人去了吧,下次遇到这种事,可以直接大喊啊,这群坏蛋胆子小的很,肯定不敢做什么,倒是你,总使用神力,万一哪天让人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的”滕岁时拈起一颗草莓咬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而且,他们也该受到惩罚了。”

老太太见说不过他,也放弃了挣扎,只是有些严肃地叮嘱:“那你可千万小心点”

“知道了知道了”滕岁时敷衍道。草莓的清甜成功地溶解了高山的冰雪,青年眼尾弯弯,活像一只好不容易吃到了棉花糖的快乐的水獭。

麦太太看他这样,也不忍多说,只是眼角笑起的细纹里,含了几许长辈看晚辈的宽和慈爱。

说着“不会的”的滕岁时,大概也不会想到打脸的时刻来得如此之快。

空旷的诊疗室里,只有青年和女孩两个人。

眼前的女孩睁着一双同上次一般星星般的眸子,清脆的嗓音压得很低:“哥哥,我知道是你哦,上次救了我的人。那时候你的头发还变成了银色的,就像银河一样。妈妈说世界上有神仙存在,所以哥哥你是神仙吗?”

“……”

滕岁时一时不知道该惊讶于对方在那般慌乱的时刻还能看清自己,还是该为对方认出自己的这件事而感到惊慌。

“你……”

“哥哥可以叫我笑笑,家里人都这样叫我”滕岁时刚一开口便被对方打断了。

“好的……笑笑,你知道大雪吗?”滕岁时倒是没有打算隐瞒的意思,反而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大雪?哥哥说的,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那个大雪吗?”陆颜绯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嗯,哥哥是诞生于这个节气的神明,是为了守护这个节气而存在的。除了哥哥以外,还有会许许多多的神明,为了让人们不忘记这个节气而诞生,然后为之努力着。”滕岁时的语调明明没什么变化,却让人体会到几分温柔来。

陆颜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眨巴眨巴双眼,开口道:“那——哥哥会不会很辛苦啊。”

滕岁时一愣,旋即露出一个浅笑,他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小颜绯的头,低声道:“不辛苦,哥哥愿意的。”

“既然这样,那我会为哥哥保守秘密的。”小颜绯笑道:“哥哥保护别人,那我就保护哥哥。”

一句无心的童言,却叫滕岁时的心微微一动,于是孤高的神明便也垂眸笑道:“在此之前,先保护好牙齿才是最重要的吧。”

……

因为滕岁时的缘故,陆颜绯往医院跑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以往最害怕的牙科,现在却恨不得天天过来,明明没什么问题,也故意喊着牙疼要人送她去医院。不过颜绯的母亲工作也忙,近段时间总要前往国外出差,于是便将陆颜绯交给了陆兆年照顾。有了上次的事情,陆颜绯去医院陆兆年自然也得跟着。

于是两人碰面的次数便也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不过两人之间的交流加起来总共却也没有几句话,大多是对陆颜绯情况的交代。

但是陆颜绯装病的次数多了,陆兆年也渐渐察觉到不对劲来。

直至一日,滕岁时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却在门口看见了面无表情倚着墙壁站着的陆兆年,以及站在一旁看上去有些惴惴不安的陆颜绯。

本想当做没看见,径直走过的滕岁时却在陆兆年声音响起的那一霎顿住了脚步。

身后的男人语调慵懒而低哑,有些意味不明地说道:“滕——哦不,神明先生,请留步。”

滕岁时倏地回头,下意识地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小颜绯。小颜绯抿了抿唇,冲他比了个口型:他猜出来了。

滕岁时抬眸望向那两潭深水里,心一沉。

他到底是太小看陆兆年了,终究是陆氏集团的掌权者,能够走到这个位置,自然智商极高,更善于把握人心。更何况,对手不过是个小孩。

“陆先生,有何贵干?”滕岁时抿唇,神色中带了些警惕。

陆兆年莫名地不想看见对方这般防备自己的神情,这让他心中无端生出些许烦躁来。

“滕医生不用紧张,你救了笑笑,我该感谢你,不会对你做什么的。”陆兆年笑了笑,眼尾微微上挑,无端显示出一抹风流来。

“不必”

又是这两个字

陆兆年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真的很擅长惹自己生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道清脆的嗓音制止了:“哥哥,你不要怕,虽然小叔叔又凶脾气又坏,但他人还是很好的,笑笑一个人没办法保护哥哥,所以就让小叔叔一起保护哥哥吧。”

滕岁时对上陆颜绯纯澈的眼眸,小姑娘似乎因为自己没有守住秘密而有些紧张,但可以看出神情中有一丝期待。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倒是陆兆年“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反驳她的话。

空旷的走廊里此时只剩下他们三人,然而谁都不说话,空气便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最终是陆兆年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氛围,他开口,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语调,只是那其中藏了多少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认真和期待:

“所以滕医生,我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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