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璧人

迎亲的锣鼓一响,整条长街为之沸腾。

凡事讲究个人多热闹,婚姻嫁娶之事尤其将此奉为圭臬。哪怕这次是步烛姬被迫高嫁,步府也没有过多地阻拦前来祝贺的人。

因此,顾筠贤和慕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混进了人群当中。

人头攒动之间,顾筠贤能够窥见装饰着步府的朱红绢花。它们红得极艳,不遗余力地渲染着婚嫁的喜庆气氛。

尽管,这喜庆只不过是欲盖弥彰。

顾筠贤抬眸,往敞开的门内望去——

身着嫁衣的步烛姬正一步步走至步尚书面前。在转身时,她的目光从围观的人群中淡淡扫过,在顾筠贤的身上多留了片刻。

顾筠贤对她略微颔首,示意一切已准备妥当。

只欠那最后一缕东风。

无论从实力还是筹划上,他们都无法与步尚书和郜夫人匹敌。因此,能被倚仗的,也就只有猝不及防这四个字了。

就在这时,慕月探查情况回来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她带来了一个竟是个不幸的消息——

来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已经到了城门口。但与他们所料相差甚多。不仅没有放松警惕,反倒严加防备。

他们原定的计划,恐怕难以实施。

因为,从这样的一支队伍里抢亲,可不比直接从步府里救出步烛姬简单。

念及此处,顾筠贤不禁皱起眉:

“慕月,尽快让张文君通知步烛姬,计划有变,这件事情不能够硬来……”

蓦地,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顾筠贤缓缓抬首,竟在人群之中窥见了郜夫人的车驾。

在经过他身侧的那刻,郜夫人款款掀起了帷帘,上翘的红唇勾起一弧得逞的笑意,冷月般薄凉。

顾筠贤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迎亲队伍之所以突然提防,果真与她有关。

片刻后,步烛姬的传音玉符响了起来,只有她能够听到的声音随即传入耳内。

熟悉的声音,却使她陷入了更深的无奈和迷惘。

握着传音玉符的指尖泛起瓷白,步烛姬一双瞳眸却愈发乌沉如燧石,漆黑且坚硬。

似乎只需轻轻摩擦,便能迸发星火。

她不会放弃,也不甘放弃。

就算是要赌上这条性命,她也会舍命赌上一把。

.

遵照当地的风俗,新嫁娘在离家之前是需要给父母敬茶,以答谢父母养育之恩的。

步烛姬也不例外。

她面上盈盈含笑,缓步走到步尚书身前。早已侍立在一旁的丫鬟赶紧端起彩漆剔花的托盘,迎了过来。

托盘上铺着吉利滑软的上好红布,红布上则摆着两个茶杯。

杯中,茶香氤氲。

清透的茶水里,泡着红枣与莲子,取的是“早生贵子”的意思。

那两个茶杯俱是白底青花的式样,在红底的衬托下,愈发显得素雅清丽。

步烛姬忽然感到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还记得,这茶杯是她母亲最喜爱的那一对。

她眼眶微红,面上却分毫不显。

颀指微伸,步烛姬含笑轻持起其中一杯清茶,面对父亲盈盈下拜。

“这第一杯茶,是敬与爹的。”步烛姬双手将茶杯往前一送,“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不孝女愿祝您寿比南山,从此永享安乐。”

她略微垂眸,长睫投下浅灰的阴影。

激烈而复杂的情绪,在这片阴翳中肆意翻涌酝酿,最终却又被掩藏进最深的眼底,无人知晓。

步尚书只是一愣,便乐呵呵地接过了茶杯。

耳畔,步尚书念叨着关于女子出嫁的吉祥话。步烛姬微抬眼眸,从窗缝中望向了不远处的祠堂,眸中隐有泪光闪烁。

祠堂里,放有她母亲的牌位。

步烛姬含泪端起青花小杯。隔着那杯上蒸腾而起的袅袅茶烟,她似乎得以愧疚窥见母亲回光返照之时的容颜。

忧愁是最能侵蚀人的。

而她不幸的母亲,却在忧愁的侵蚀当中痛苦沉浮了许多年。

濒死时,母亲犹如涸辙之鲋一般,在挣扎中急切地抓住了女儿的手,眼神哀恸:

“烛姬……我的女儿,你可千万别重复娘的悲剧……”

咬破下唇的刺痛,使步烛姬猛然清醒过来。母亲是被逼死在婚事里的,而此时她的身边,却环绕着故作喜庆的红。

一喜一悲的对比,强烈得讽刺。

刹那间,步烛姬眼底划过一道锐光,她默默握紧了自己手中的茶杯。

这杯茶,她敬不得!也不该敬!

步烛姬狠狠一咬牙,抬手将青花茶杯猛摔在地。在触地的那一刻,薄如纸片的茶杯应声碎裂。

茶水四溅,染上了嫁衣绸裙。

.

顾筠贤只听得“啪”一声脆响,喧嚷不休的锣鼓声便戛然而止。

是茶杯被摔碎的声音。

“新嫁娘把要敬的茶和杯子都摔地上啦!”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扯起嗓子大喊了一声,看客们便疯狂往前挤,一个个抢着要去门边瞧热闹。

这可苦了维持秩序的修士。

纵然道行通天,他们面对着手无寸铁,又互相推搡着的平头百姓,依旧面露难色,迟迟下不了手。

就是此刻!

趁着那些修士被暂时约束之时,顾筠贤一把捞起啦变成原型的慕月,飞快地绕开了人群,步伐快如踏风。

须臾间,他便带着慕月进了步府之中。

府内众人已惊愕得忘了言语。步烛姬被包围在他们中间,身披一袭红衣,茕茕孑立。

仿佛全身浴火。

她眸中带泪,而唇角含笑,决绝地拿起茶杯的锋利的碎片,迅速抵上了自己的脖颈。

那碎片薄如利刃,霎时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划出了一道殷红血痕。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步尚书勃然大怒,猛拍着桌椅一再催促,而围在周遭的下人却无一人敢上前擒她。

因为,没人愿意担这个责任。

“不孝!你这个……不孝女!”一想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脸,步尚书就涨红了面色。

他伸手直指步烛姬,气得手指都在颤抖。

“我不孝?”步烛姬苦涩地一哂,“对,小女不孝,不愿为您的前程和自以为是而白白葬送我的未来,也不愿像娘一样,怀着对您的恨意而死。”

步尚书忽然僵住了。

“你……你说什么?你娘她竟然恨我?”他本想上前问个究竟,却发现自己根本迈不开脚步,“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其实,动不了的不仅是步尚书,还有在场的步府下人。

趁步烛姬转移走众人的注意力之时,顾筠贤伺机念了个定身咒,将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

步烛姬含泪微笑:

“爹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娘濒死时说的话吗?女儿今日便道给爹听。”

这些话,她本是不愿说的。

眸中晕开的水光里,步烛姬的嫁衣犹如刺进眼底的烈焰,灼伤了苍穹,也烧穿了步府一直以来粉饰出的太平。

“娘说,她平生最恨的便是您。”

步烛姬的一字一句都有如冷刃,无情地剐过步尚书的心上,只留下惨然的血泥:

“您自认为待她千好万好,却不仅强娶了她,还在她眼前设计杀死了她心爱之人。是您使她忧愁而亡的,是您杀死了她……”

母亲的这一番话终究太过伤人,步烛姬忍不住顿了顿。

庆贺的锣鼓之声早已停了,府外沸腾的人声也仿佛越来越远,所有人被摁进水底,淹没在一片诡异而颓然的寂静当中。

这寂静重逾千钧,压得步尚书近乎要喘不过气。

他仿佛被扼住了咽喉,愕然地睁着混浊的眼。那张涨得紫青的面皮上,神情痛苦而复杂。

这些话,他早已预料到了。只是不愿接受,不敢面对。

然而,步烛姬的唇瓣仍在翕动开合,像是风里颤动的飞花:“娘还说……让我无论如何,不要重蹈她的悲剧。”

但她没料到,今昔竟如斯相似。

不为他人所容的相恋,自作主张嫁女的父亲,竭力抗争的姑娘,还有……

敢冒性命之危来相救的情郎。

恰在此时,两只玉雪可爱的朏朏翻墙而入。她们撒开四足,欢快地朝步烛姬奔来。

步烛姬的情郎,到了。

她心头一喜,当即扔下了手中的茶杯碎片。

碎片落地的声音是那样清脆。

似乎在这一刻,过往的种种苦难也随着瓷片一起支离破碎,散作不值一提的微尘。

抛下被法术定在原地的众人,步烛姬独自跑出。

沿着两只朏朏所指引的方向,她果然在后门旁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张文君。

他逆着光,策马而来。

耀目的晨阳有如利剑,一霎刺破浓云。张文君的身影背对着天光,竟是有几分晃眼。

今时的他与往日并不相同。

此次,张文君脱去了那小厮式样的青衣,却换上了一身烈火似的赤红,与穿着嫁衣的步烛姬仿佛是浑然天成的一双璧人。

步烛姬只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她还未来得及有片刻踌躇,张文君已经发力一夹马腹,驱使着骏马凌空而起。

倏忽间,它就已越过守门家仆的头顶。

那马蹄掠过枝梢,稳稳地落在了步烛姬的面前,在这深深庭院中激起尘埃飞扬。

马背上的张文君笑着,向她伸出了手:“快上马吧!”

步烛姬听见他说。

“相信我,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张文君的身影分明是逆光的,她却仿佛在他瞳眸中窥见了灿烂的辉芒。

像极了他们年幼时,耀着那遍野山桃的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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