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的尾巴扫过南市,暴烈的雨下了一整晚,直到天光大亮才渐渐平静下来,打在树叶上的雨点不再急促,转而慢悠悠地从叶片尾端滴落下来。
梁惊雨单手收起雨伞,在无人处甩了甩,右手拿着一张A4纸,上面“高二(4)班”的标题醒目。
她寻着走廊,刚经过楼梯转角上二楼,就听见一众男生们的交谈声从前面传来,其中夹杂着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嗓音,梁惊雨不自觉停下脚步。
“诶,我们三个居然都还在4班,真是幸运!”一头自然卷的男生语气兴奋。
“确实。”少年身量比旁边的人要高一些,身上蓝白配色的一中校服,衬得他挺拔修长,气质干净。
“是吧是吧。”
“棱哥的意思是你那个班级垫底的分数没分走,确实是一种运气。”另一个长相斯文的男生拆台。
“呵,那是我没认真,我要是认真起来吓死你们!”
“哦哟,我好害怕。”斯文男生说。
他嘴角流露出一声轻笑,显然是被逗笑,黑色的发梢被风吹得扬起,目光漫不经心瞥过前方,没有聚焦就已落回了原点。
......
看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好。
梁惊雨目光牢牢锁定在那人身上,猝不及防的相遇,让她心跳陡然失了速。
他还是跟从前一样,没有一丝变化。
眼见他们与自己距离越来越近,梁惊雨有些紧张,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表现得像老同学偶遇一般,主动打招呼,“嗨,许棱。”
好久不见。
他的双眸漆黑,不笑时自带疏离感,此刻自然望向她——柔和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消散,平添了几分温柔。梁惊雨脸颊微微发烫,内心祈祷自己没有脸红露怯。
身旁的男生都默契地不再开口。
许棱愣了一下,似是惊讶,很快便反应过来,“......梁惊雨?你也在一中?”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一股无可抑制的酸涩感地充斥了她鼓动的心脏,有什么东西就快要从喉咙里钻出来。
“是啊。”梁惊雨勉强开口。
许棱视线下移,看到她手中的分班表,“你是分到这个班吗?”他指了指门口的标牌。
目光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停顿片刻,梁惊雨看向标牌,点点头,“对。”
“铃铃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打断了俩人算不上热络的叙旧,许棱礼貌地摆摆手,宣告这次对话的结束。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老师还没来教室,大多数同学仍在喧闹嬉笑,没有人注意到这张站在过道上的陌生面孔。
他们还未走远,梁惊雨还能听见他身旁那个自然卷男生的打趣,“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认识的妹妹?”
“是初中同学......”
他的声音被一阵突然爆发的尖锐笑声淹没,急切地想知道他说了什么的她甚至没有余力为这股笑声生气,只竖起耳朵,盼望能在嘈杂的环境中捕捉到那一丝清明。
时机到来,她却失望地发现,他们早已结束了这个话题。
梁惊雨不再停顿,走到最后一排,找了个明显的空位,放下书包,拿出湿巾擦过一遍后才坐下。
夹着一叠资料的中年男子姗姗来迟,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班上慢慢安静了下来。
男子面容亲和,只是头发剃得光溜,M 形的发际线明显,他笑眯眯地做了个自我介绍,“虽然大部分人都已经认识我了,但还是有一些刚来的同学不太了解,我叫李豪。”边说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飘逸的大字,与外形十分不符,“以后我就是你们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
李豪简单地说了几句分班的情况,欢迎新同学的加入,“具体的情况会在明天的班会上做一个整体介绍,现在我们先上课。”
陌生的氛围包裹着她,梁惊雨此刻唯一能信赖的只有眼前这一方十分钟前才刚刚属于自己的课桌,她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桌面,感受一道道棱刻的痕迹。
英语课本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道,一篇阅读理解做完,梁惊雨抬头,见四周的同学都低着头,老师也还没发话,她视线逡巡,目光在那个显眼的黑发上停留,思绪飞远。
记忆中的初三,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很少见到阳光。
因为前一天熬得太晚,梁惊雨那天睡过头了,没来得及吃早餐就匆忙赶到学校。
幸好班主任也晚了几分钟进班,没逮到她迟到,梁惊雨默默松了口气。
早读一过,就是例行的晨跑,即使知道是提前为中考练习,每天雷打不动地跑步也让同学们都叫苦不迭。
班主任无视他们的怨言,手里的教鞭挥舞,责令大家快点行动起来,“动作快点,别磨蹭。”
不到一分钟,所有人就都已经在跑道起点前集合。
他开始掐表计时,女生 800 米,男生 1000 米。
不达标的留下来单独加练。
梁惊雨的成绩混在一群人中间,并不突出,努努力刚好卡在及格线上。
一圈下来,她的小腿肚明显感觉沉重了下来,这并不意外,但随之而来的是胃部剧烈的空虚感,周身还泛着冷意,她咬紧了下唇。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了......
时间被无限拉长,梁惊雨眼前骤然一黑,身体瘫软在地。
跟在身后气喘吁吁、面色苍白的同学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障碍”挡住了去路,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绕过她,继续跑。
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做出反应,“有人晕倒了!”
经过拐角的许棱停下了脚步,蹲下查看梁惊雨的情况,之后果断选择抱起,离开跑道。
班主任也发现了这边的骚动,询问情况。
“我送她去医务室。”没等到确定的回答,他已经朝着医务室的方向奔去。
事后梁惊雨被班主任私下叫走,连关心的话语都像是在训话,“你是不是没吃早饭?没有一个好身体怎么能学得好呢?你……”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梁惊雨盯着他鞋上的透气孔,心不在焉。
“嗯,老师,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她眉目低顺,脸上还带着病态的苍白,下唇不知什么时候被咬破了一道口子,倒是没有流血了。
“行,你进去吧。”
恢复元气的同学开始发挥八卦实力,当事人还没搞情况状况,绯闻就已经传到了她的耳中。
“他们都说他肯定对你有意思。”
“……”
太过荒谬,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怎么可能。
梁惊雨没有注意他们后来又说了什么,晕晕乎乎的感觉还在持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是不是该去道个谢。
课间休息时间,许棱一如既往地趴在桌子上补觉,校服外套随意地披在身上,离得近了,她能闻到一股清爽的气息,让人联想到学校修理草坪的时候——那是一种草地、泥土和露水结合的清新味道。
梁惊雨站在他桌前,握着水瓶的手指捏紧又放松,发愁要不要叫醒他。
即使在同一个班,但他们俩在今天之前都只是两条平行线,毫无交集。
对于高岭之花,她向来秉持着远观的态度,但现在……
似是感觉到了身旁有人,许棱抬起头来,眼神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迷茫,无声的询问着她。
对上他黑色的深邃眼眸,梁惊雨下意识的转移视线,盯着课桌一角,“听说早上是你送我去医务室的,谢谢你啊,请你喝水。”
说罢她便将一瓶玻璃瓶装的汽水放在许棱的课桌上。
“没事,那种紧急情况谁都会帮忙的,不用放在心上。”许棱的声音还带着困意,略微沙哑。
他身体慢慢坐直,披散的外套从肩头滑落。
梁惊雨下意识的接住衣角,立马又意识到不妥,松开了手,真诚地说:“无论如何,都谢谢你,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找我。”
虽然她知道这句话几乎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但重在心意嘛。
许棱随意地把外套拿起来,放在一旁,又拿起桌上的汽水,扬了扬,“这瓶水就够了。”
他眼角带笑,周身流淌出来的少年感让人挪不开眼。
梁惊雨怔愣,怀疑低血糖是不是会引发其他症状——不然自己怎么会突然心跳这么快?
“梁惊雨,你说下这题选什么?”
突然被点名,梁惊雨吓了一跳,心脏怦怦地无法平息。
她的思绪回笼,站起身来,察觉到大家投来的视线,顿时有些尴尬,一双杏眼紧张的眨了眨,因为皮肤白,脸颊上泛起的一丝薄红反而显得格外生动。
身旁的女生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她,视线接触,对方指给她看老师说的地方。
梁惊雨终于回答,"选 A。"
李豪面色稍霁,“讲一下为什么?”
她已经镇定下来,不疾不徐地说了理由,语调发音听起来一如这雨后的潮湿空气,清新而又黏腻。
李豪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叮嘱:“专心上课。”
她长舒一口气,很小声的说了句:“谢谢。”
对方扬起笑容,圆滚滚地双眸灵动,“没事。”
接下来的时间里梁惊雨不敢再分心,专心地听课。
下课铃声响起,同桌迫不及待地先做了自我介绍,“你之前是我们学校的吗?我叫沈云舒,你叫什么?”
热情活泼的人对梁惊雨这样的人天然就有一种吸引力,她不自觉话多起来,“我叫梁惊雨,是这次分班后转过来的,之前在12班。”
“噢噢,很高兴认识你。”沈云舒站起身来,拿出一包纸巾,“要不要一起去厕所?”
“......好。”
现在,让她安心的事物又多了一样。
经过走廊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彻底停了。太阳拨开乌云显露出来,只剩地上未干透的水迹和吹落的树叶,给这场来也快去也快的台风留下了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一中的分班简单明确——中考成绩,而梁惊雨是踩线考入一中的。
妈妈梁蓉对这个分数不太满意,但事情太多,她无暇顾及,只叮嘱上了高中要好好学习。
中考前夕,一个陌生号码给梁蓉发来了消息,看内容却是那多年未见的前夫,称已病入膏肓,希望能见母女俩最后一面。
面对突如其来的信息,梁蓉愣住了,心里五味杂陈,思虑再三,还是把这个消息如实告诉了女儿。
出乎她意料的是,梁惊雨没有去。
“要去外地,有点麻烦......而且马上就要考试了,我不想分心。”
这是梁惊雨给梁蓉的回答,听起来理智而又冷漠。
在她与那个名为爸爸的男人的寥寥可数的回忆里,各自的面容都已经模糊,温情更是谈不上。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一个将死之人,尤其是当那个人既熟悉又陌生,既可怜又可恨。
不如把他永远保存在回忆中。
梁惊雨一度以为自己不在乎,却总是在那一段时间里梦到小时候的事情,然后哭着醒来。
情绪低落加上总是生病,她中考发挥低于预期水平,但因为基础打得牢,还是顺利地考入了一中。
过去的事情在她脑海里翻腾。
梁惊雨手中拿着笔,无意识地在纸上用力,洇出一团黑墨。
沈云舒清亮的声音又从耳旁传来,“我刚听路遥说你跟许棱是初中同学啊?这么巧。”
经过沈云舒的介绍,梁惊雨已经知道昨天的自然卷男生名叫路遥,另一个男生叫周文元,他们平时跟许棱走得很近。
她放下笔,把面前的纸团成一团,放在一旁,平静回答:“对,但我们也不太熟,只是同过班,平时也没什么接触。”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只要能找到一个共同话题,马上就能熟络起来。
“那你认识纪昀吗?听说纪昀也是那个初中的,有传言说他们俩是青梅竹马,不过她去年休学了,我还没见过她长什么样子呢。”沈云舒露出可惜的表情。
梁惊雨听到这个名字,毫不意外,“嗯,认识,她比我们大一届,不过她应该不认识我,他们都很厉害,经常出现在各种学校表彰活动上。”
她偶然近距离见过几次纪昀,一头利落干净的齐肩短发,瓜子脸,言谈间眼睛亮得发光,像淬了火的刀锋,说话的语速很快,步子倒是不疾不徐。
沈云舒想起来,“我们高一入学典礼上,好像就是他俩。”
梁惊雨也记得那天,纪昀作为高年级学生代表发言,跟许棱一前一后出场。
清晨的阳光正好,洒在他们身上,熠熠发光,她作为人群中的一员,在底下看得不甚清楚。
从前,她对于纪昀的态度跟许棱差不了多少,都是活在别人口中的三好学生,是天边的人物。
但那天,许棱不经意间朝她迈了一步,事情发生了变化,纪昀自然就成为了一个“假想敌”的角色。
也许是纪昀的张扬太过明媚,梁惊雨无论如何也嫉妒不起来。
毕竟,自信,坚定,是她遥不可及的性格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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