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一天结束都没有新发病的人,许是因为沈天舒和谭煦一直留在西南角内没有离开。
所以晚上通知有病人的人家来领药的时候,大家都没了中午时的恐慌和歇斯底里,从家里拿着碗出来,井然有序地排队领药。
忙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把所有的药都发完了,有几个家里离不开人的,也都有邻居前来帮忙领了回去。
谭煦吁了口气,擦了把有些冒汗的额头。
虽然天气还不热,但是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还要一直带着面巾,面对热腾腾下面还烘着炭火的大锅。
这一顿忙下来,还真是挺累人的,着实出了不少汗。
“潼娘子,今天真是多亏您了。”谭煦此时对沈天舒的称呼都有了变化。
他虽然为人有些呆气,却并不傻。
连王世子都对潼娘子十分客气,自己尊敬些总归不会有错。
更何况在不确定是不是时疫的时候,她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却主动前来帮忙。
而且今日到病人家里的时候,谭煦也一直仔细观察着。
潼娘子面对贫穷的百姓,丝毫没有嫌弃,很多时候比他还要细心,想得还要全面,甚至还将自己的丫鬟留给一户无人照顾病人的人家。
这样品性的人,即便不考虑王世子的态度,也是十分值得尊重的。
沈天舒此时却丝毫没有如谭煦那般卸下重负的感觉。
相反,她心里清楚,困难其实才刚刚开始。
“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关键还是得看今晚的情况。”
谭煦没有经历过时疫,无法理解沈天舒的担忧,还十分乐观地说:“潼娘子放心,只要不是时疫,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沈天舒却抬头看着四周黑洞洞的胡同口,轻声道:“人人皆知时疫可怖,一旦席卷而来,当真是伏尸过万,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也正因如此,百姓对时疫恐惧之心甚重。殊不知,愚昧、未知、恐惧……有时候比时疫还要恐怖。
“一旦处理不好,很容易造成大范围的恐慌,混乱,最后酿成大祸。”
沈天舒前世常随祖父云游四海,行医救人,曾亲历过时疫,也曾遇到过今日这般,疑似时疫的情况。
让她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夏天,祖孙二人入滇采药,临时在一个县城落脚,偶遇多名百姓食用毒菇后又吸入瘴气,两相作用导致高烧不退,上吐下泻。
当地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于是时疫之说四起。
陷入恐慌的百姓,不顾姜濉的苦口劝说和官府的阻拦,将中毒之人活生生投入烈火中烧死,许多动手的甚至就是病人的骨肉至亲。
愚昧放大了当地人心底的恐惧,最终酿成上百人被活活烧死的悲剧。
当日的惨状、哀嚎,至今都清晰地刻在沈天舒的记忆中。
永州府百姓虽不似滇民那般野性未驯,但如今投毒之人尚未找到,谁也不知道他们人在何处,后续还有什么尚未行动的恶毒计划。
所以此时此刻,沈仲磊尚不能站出来告知百姓,此次并非时疫。
这话一旦从他口中说出,对百姓来说,代表的就是官府、是朝廷。
如果对方此时立刻在城中其他地方下毒,制造出更多的病人,沈仲磊在城中百姓心目中的权威,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他所代表的官府甚至朝廷的威严也会被一并削弱。
而一旦开始有病人死亡,恐慌就会迅速在城中蔓延,谁也无法预测,恐惧崩溃的百姓聚集在一起,究竟会引发怎样的灾难。
沈天舒轻阖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之后,打起精神道:“我去病情严重的几家看一下情况,谭大夫,您对西南角的情况比我熟悉,劳烦多关注一下其他人家,以免有些人突然病情加重。”
“好,还是潼娘子想得周到,其他人家交给我便是了,我在这边认识的人挺多,他们虽然不懂医术,但是帮忙看着点儿情况,送个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病情较为严重的几个人,沈天舒下午都一一走访过了,都是年纪较大或者身体原本就有些不好的中老年男人。
只有一个特殊一些的,便是住在乐桥胡同口、早晨因嘴馋背着家人偷偷喝了半碗米酒的少年甘跃。
甘跃自幼体弱,所以即便是酷暑,家人也不许他贪凉,更不要说如今还不到四月。
但是孩子越来越大,家人总有照看不到的地方。
今天一大早,看到有人在家门口支起摊子,摆上冒着丝丝凉意的米酒,吆喝走过路过的人都能免费喝上一碗,甘跃立刻就动心了。
甘跃趁着他娘洗衣服的空档偷溜出家门,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也还算心有顾虑,所以只要摊主给他盛了半碗米酒。
但是他本就体弱多病,东西吃得凉一些都不行,哪里经得住这半碗加了料的米酒,喝下去没多久就开始上吐下泻。
下午沈天舒去看他的时候,人已经虚脱得有些不省人事了。
沈天舒叫人给他喂了些糖盐水,又连扎几针,总算是勉强先把一口气给吊住了。
如今他的情况在所有病人里最为严重,沈天舒得先去看看他的情况如何。
甘家因为住的位置巧合,正在米酒摊子旁边,所以家里除了年迈的老太太和两个还不懂事的娃娃,其他几个人都喝了米酒,直接病倒一片,留下老太太楼这两个娃娃一起哭。
下午来的时候,甘家连个能照顾病人的都没有,老太太本就腿脚不好,又要照看孩子,又要伺候病人,忙得眼瞅就要累瘫了。
沈天舒看着于心不忍,当时就把高秀儿留下,让她帮忙照看一下。
这会儿她一进院门,正看见高秀儿端着木盆出来倒水,立刻问:“秀儿,甘跃的情况怎么样了?”
“娘子,您总算来了,之前您给甘跃施针之后,情况的确有些好转,但是后来临近傍晚的时候就又不太好了,奴婢照您说的一直在给他喂糖盐水。
“刚刚邻居帮忙领了药回来,奴婢喂他服下了,但也是吃半口吐半口的,一碗药最多也就喝下去一半儿。”
“我去看看。”沈天舒说着进屋,甘家屋里只点着一支细小的蜡烛,光线十分昏暗,所有东西都只能看清大概轮廓。
甘跃躺在床上,身上什么都没穿,只盖着一床破裌被,若不贴近了仔细看,根本都看不出他胸膛的起伏。
沈天舒抓起他的手腕先诊了个脉,然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甘跃的情况着实不好,他身体底子太虚,多次的腹泻和呕吐又几乎把人都掏空了,药就算都喂进去,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有所改善。
沈天舒凝神思索片刻,最后郑重地取出了金针。
“甘跃,你但凡还有点儿求生的意志,就努力醒过来吧,这一针若还救不了你,那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成不成,就看这一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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