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不是,”穆清风收敛了笑。他拧眉:“小仪觉得,我是该秉公执法,还是该为着私爱,照拂某人?”

何仪脑中嗡的一声,忽地觉出问题来了。

是啊,诏狱可怕,可何芳入狱并不是因为奸臣构陷,而是因为皇帝下了命令。

穆清风倘若秉公执法,何芳即便不会受刑,也会单衣薄衫地受苦;这回穆清风肯帮何芳,完完全全是因为她。

“你……”何仪声音不自觉软了下来:“你说这个,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知道,”穆清风声音也软了下来:“权势从不是什么坏东西。”

“有了权势,我才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人;没有权势,即便全天下都知道何芳是被冤枉的,又有谁能让他喝一碗冒着热气的薄粥?”

说完了这几句话,穆清风又夹给何仪一片春笋,见她愣着就放入她碗中,低下头去吃面。

何仪皱眉望着穆清风,见他将一筷子又一筷子的面送入口中,心下不由叹气。

是啊,她害怕穆清风不是因为他的名声,而是因为他的身份。

原先她想着,穆清风身份低些,她能赚钱,只要拿稳了钱,穆清风即便有贼心也没贼胆,不敢对她怎样。

如今穆清风突然变成了穆飏,即便他一直对自己很好,何仪也很害怕,连掐他都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

男人总是容易变心。

不说别人,她继父早年也对她们母子很好啊,最后还不是整天折腾她们?

穆清风会变心吗?何仪不敢赌。

穆清风看出来了,所以来劝她。

何仪低头,将碗中的春笋送入口中,春笋清新的香气辗转在唇齿中,何仪眉头舒展了些。

咽下春笋,何仪轻声问:“我逼你发誓,你生气了,是不是?”

穆清风吃面的动作一顿。他碗中面几乎要吃尽,这会儿将汤中最后的几根面拢到一起,夹起来送入口中,吃完了才闷声道:“有点。”

“你不信我会帮你。”

顿了一顿,穆清风又道:“但也不怪你。”

“我名声那样,你害怕也正常。”

“不对,”何仪轻笑起来:“我不是不信你会帮我,是因为别的事情,担心你会生气,会想要报复我。”

“我为什么要报复你?”穆清风横她一眼:“什么废物才会往自己女人身上撒气?”

“……何御史怎么救了我,你不好奇吗?”何仪有些无力,见穆清风眉头拧起,又低头去搅拌碗中的面:“先不说了,我饿了。”

穆清风也没有多问,只举筷去挑何仪碗中的面:“我没吃饱,分我一点。”

何仪动作一顿。

这家面铺的面分大小两种,羊肉都是一样的少,只是小碗的面不够吃,往往要点些其余菜色果腹。

两人吃面,一直是两小碗的面、一盘羊肉再加上两盘别的蔬菜,刚好能让两人吃饱;当然,何仪胃口小,哪次都由穆清风分担一部分面,自己吃许多蔬菜。

眼见穆清风的筷子已经到了碗边,何仪忙伸筷子夹住:“这碗面时间久了,有些坨了,你另要一碗吧。”

穆清风眉毛一挑,夹了好大一筷子面到自己碗中:“你胃口小,吃不完一碗面,别浪费粮食。”

何仪望他片刻,只得任他去了。

吃饭时两人都很沉默,回去时也一样。等到了梁从训宅子处的院子附近,两人下了马车,一语不发地往前走。

远远地望见了梁从训的宅子,穆清风一把握住了何仪手腕:“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就这样一直拖着,也不想着解决问题?”

何仪慢慢拨开穆清风的手,眼睛看也不看他:“我现在心里很乱,没什么可说的。”

穆清风垂眼望着何仪的脸,从袖中取出来个盒子:“这个忘了给你——”

“一件小礼物,不值钱,瞧瞧喜不喜欢。”

何仪抬眼望向穆清风,信手接过了盒子打开,不由得眼前一亮:“这是——”

“梨花,”穆清风也笑了:“和你很像,就带过来了。”

说着穆清风取过盒中梨花样的绒花簪子,抬手簪在何仪发间,退后两步看了许久,口中啧啧称赞:“很漂亮。”

何仪反手将簪子取了下来,震惊于这绒绢所制的梨花居然和真的梨花一模一样。她手指不住转着簪子,忍不住笑了:“怎么说它像我?”

穆清风喉结滚动了两下,终于轻声道:“我第一次见你,你就穿着一身白衣裳,首饰也素,和梨花一模一样。”

“我穿白衣裳?”何仪诧异地望着穆清风:“不对啊,咱们初见是个雨天,我不可能穿白衣裳。”

雨天地上有积水,一脚踩过去,难免在身上溅了泥点子;白衣裳又难洗,但凡到了雨天,何仪肯定会穿件深颜色的衣裳,难免弄脏了衣裳。

“是我第一次见你,你有没有看见我都两说。”穆清风毫不羞涩,只笑道:“那时候是秋天,满天满地的黄叶里头,你穿一身白,特别打眼,也特别好看。”

何仪转梨花簪子的动作一顿,侧脸望穆清风:“是中秋前后吧。”

穆清风沉默片刻,忽地笑了:“八月十七,是个阴天,你也记得?”

“不是,”何仪苦笑:“我不爱穿白衣,但中秋前后会穿五天的白衣,因为……我爹就是那时候死的。”

“他到底哪天死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已巳之变,那回皇帝——”

何仪陡然住了嘴。已巳之变在十八年前了,那回皇帝带着文武百官出征,结果大军惨败,皇帝也给人抓到了草原上,听说叫什么北狩。

这事难看得很,普通人私底下说说也就算了,偏偏那人是穆清风的姑父……何仪咳了一声就要走,不想被穆清风抓住了胳膊:“你穿白衣,是因为你——咱爹?”

何仪抬头,见穆清风神色认真,慢慢点了点头:“那会儿,我还在我娘的肚子里。”

又忍不住扬起了头:“我爹可好啦!”

何仪生父是个百户。他性子豪迈开朗,头脑也灵活,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后来有了何仪,她还在她娘肚子里的时候,她爹就准备了一大堆东西,从小孩儿戴的长命锁到洗换的尿布,可惜还没见到何仪,她爹就死在了战场上。

想起父亲,何仪红了眼眶。她无意多说,只咽声道:“我长大后跟人打听,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死在哪里,更不知道他是哪天没的,就估摸着时间,穿十天的白衣裳,总有一天是他祭日。”

何仪有心多穿几天,可给人做事,不好一身白,免得惹了主人家晦气,只好估摸着时间少穿几天,幸好梁从训不曾怪罪她。

细细想来,既然穆清风吩咐过,即便她真的日日戴孝,梁从训也不会觉得她晦气。

何仪望着穆清风,怔怔地落下泪来;她忙用手背擦去脸上泪痕,忽地被穆清风捧住了脸。

穆清风手指上有练武时磨出来的茧子,摸在脸上痒痒的,何仪愣愣望着他,见他眼中也隐约有泪光闪动:“我爹也是。”

这还是穆清风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家庭。他笑道:“跟你讲个笑话——我爹不是我爹。”

何仪不解,穆清风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声音飘渺起来:“我被过继给伯父了。”

“我的生身父亲排行第二,只有我一位孩子;我伯父却没有孩子。”

“他们一同跟着先帝出征,都死了,穆家没了男丁,祖母就把我过继给了伯父,说是不能让长房没了香火。”

“那之后,我就成了伯父伯母的孩子,我生母成了我的叔母,我再也不能喊她做娘。”

“我要是喊我娘做娘呢,祖母就不高兴。她不罚我,罚我娘。我喊一声,她就罚我娘在祠堂里跪一夜,还让我在祠堂外头看着;我就不敢再叫娘,也不敢多说话。”

“没几年祖母去世,我——我娘也闷闷不乐,郁郁而终。那年我七岁。”

“伯母人很好,她性格和善,怕我在家里受了委屈,就将我寄养在舅舅家里——是我生母的哥哥。”

“过了几年,伯母病重,我就回了穆家,每日侍奉汤药。”

“后来我为伯母守了孝,又被先帝叫进宫中,在锦衣卫里当了个差使,跟着当今陛下。”

“……也是苦尽甘来了。”何仪干巴巴地开口,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穆清风。

她生父早死,但有娘护着,她娘闲了,会让她坐在娘的脚上,给她梳一头的小辫子;她娘会请人教她刺绣,会藏着私房钱给她,说是她爹留给她的钱。

姓赵的固然过分,但他毕竟是个赘婿,母亲在时,他也不敢怎么放肆。

她命好,总能遇见贵人,每每逢凶化吉;穆清风好像不是。

不能叫母亲为母亲,叫一声娘,娘就被罚跪……

何仪皱起了眉头。她轻轻拽了拽穆清风的手:“清风,你——”

“嗯?”穆清风挑眉望她,抬手将何仪揽入了自己怀中:“我说这个,就是说咱俩一样,都是没爹娘的苦孩子。”

“记不记得你问我有没有成婚,我说没有,却不肯同你做夫妻,你还生了好大的气?”

“……”何仪轻轻打他的手:“当然记着,我恨不得这辈子都再也不见你。”

她记得那次,之后她折腾了穆清风好久才原谅他;后来她问起,穆清风也总是搪塞过去。

“我骗你的,”穆清风失笑:“我想和你做夫妻,做梦都想。”

“可那会儿的太子是悼怀太子,我跟着当今陛下做事,悼怀太子要是继位了,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我死了不打紧,可我不能害了你。”

何仪眉头紧皱,两条手臂环住了穆清风劲瘦的腰身:“对不住,我不知道这件事。”

“我瞒着你,你怎么会知道?”穆清风声音里带着笑,何仪只觉得自己肩头一沉——

穆清风埋首在何仪颈间。他闷声道:“我喜欢你,你怎么就不信呢?”

“你留在我身边,要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腰间穆清风的手臂越发用力,勒得何仪有些疼,心口也有些闷;何仪想了想,同样用力地回抱住穆清风,头埋在他胸膛上低声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只是——”

“只是如何?”

“……以后再说吧,”何仪失笑:“我要你做什么,你都乐意做?”

“是,”穆清风站直身体笑:“照顾何芳不难。他品行高洁,我以往帮过他许多次,你不说我也会做。”

“不是这个,”何仪也笑。她想了想:“你的身份,是你表弟告诉我的。”

“你去问问都发生了什么事。”

穆清风面色一凛。他小心翼翼地求证:“他欺负你了?”

何仪望着穆清风黑黝黝的眼睛,到最后也没有回答,只皱眉道:“还有一件事。”

“我不找你,你不准来见我。”

穆清风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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