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那天一直到离开,卡尔都没能醒过来。

陆濛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一点了,陆潜还在自己的书房。陆濛从门缝里看到里面的灯光,原本想要直接找他谈谈,可看着那抹光亮,又改变了主意。她转头走向走廊另一边的房间,把脏大衣脱了,在长榻上躺了下来。

索娜菲从进门就一直跟着陆濛,见状什么也没说,安静地为她调暗了灯光,点着了香薰蜡烛,之后退出了房间。

陆濛闭上眼,她有些太累了,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她原本只是打算小歇一会儿,没想到最后还睡了过去,甚至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或许是因为卡尔,今天的梦比平时还要混乱,没有大脑费心搭建的场景,而是变得和最初一样毫无逻辑,陆濛在其中听到很多哭声,有男有女。

直到陆潜进来了,陆濛几乎也在同时间醒来。这熟悉的一幕让陆濛没有立刻睁开眼,她听着陆潜的脚步声,直到他来到长榻前。

他好像坐在了地毯上,陆濛能感受到他的鼻息,很轻微,随着他的靠近,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广藿香把她包裹住,然后他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

有些凉。

陆潜的体温好像一直偏低,不像休,也不像大部分Alpha。陆濛还记得她覆上休的手腕时对方的体温很高,哪怕在那样混乱的情况Alpha也像火炉一样温暖。

这时陆潜低声问:“怎么了?”

听到这句话后陆濛缓缓睁开眼。

陆潜的目光近在咫尺,两人谁也没躲闪。

“只是在想一些事。”陆濛没动,她仍侧躺在那里,任由他的手背轻轻摩挲在自己的脸颊,“抱歉,我今天食言了。”

她说的是晚饭前说过会早点回来的那句话,虽然陆潜看上去并不在意,可陆濛还是想解释:“我的朋友遇到了麻烦。”

“你的身上有很浓的Omega的味道。”陆潜把手翻了过来,替她撩开一缕掉下来的头发,“那个Omega怎么了?”

陆濛久久不说话。

陆潜也不催促,直到陆濛慢慢开口:“他的腺体受了伤,自那以后每次使用抑制剂都会引起高烧和呕吐不止,所以他选择找Alpha伴侣为他度过发情期,可是那个Alpha不仅骗了他,还给他灌药。”

陆潜没再问下去,好像明白了之后发生的事,陆濛身上的信息素传递给他的信息远远高于其他言语能传达的,这是只有Alpha和Omega之间才能理解的交流,仅仅是通过味道就能感知。

陆濛似乎也明白了陆潜沉默背后的原因,她安静了几秒,说:“有时候我会去想,上帝创造第二性别的初衷,到底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相互需要,还是让他们更容易相互摧毁。”

“你觉得呢?”

陆潜问。

陆濛躺在那里,这一次她没有去看陆潜的眼睛,而是近乎自言自语地低喃:“我不知道......在第二性里,Beta更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我们被信息素排除在外,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不想那么简单去评价他们,因为我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是个Alpha或者Omega,或许也并不能做得比他们更好。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一样的,只是整个成长过程中,家庭、社会、阶级......人在一个被信息素分化的环境里不自觉地被裹挟,最终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化——不是善、就是恶;不是利用信息素摧毁别人,就是被信息素摧毁。”

昏暗中烛火的火苗跳动着,无声地燃烧着带着香松味的蜡油,在它变成液体的过程中,陆濛好像也在被融化。她透过逐渐透明的杯壁看着虚空,却看见虚空也有一双眼睛正往下凝视着她。

“有时候上帝赐予我们什么东西,往往并不是出于善意,而是出于好奇。它注视着我们,看我们会怎么对待它,灾难和冲突之所以永远存在,正是因为它想知道我们能否通过试炼。”陆濛说,“而当我们摸索到了新的方法,它又会用所谓的人性考验我们,最终使得我们永远不能相互理解,也就永远无法团结。”

而在这场上帝操纵的实验里,只要失败了,就必然会诞生出牺牲品,卡尔就是那头羔羊,他的遭遇恰恰说明着这点。

陆濛不是傻子,她在休只说了一半的话语背后觉察到了更为残酷的事实。

一个人从出生以后,性别就已经确定,而对于一个已经年满十六岁,又是腺体发育比较早熟的Omega,怎么可能会在随时可能发情的情况下不随身携带抑制剂与阻隔剂呢。

哪怕休当时没有细说原因,陆濛也大抵能猜到那是一个怎样的场景。

就像她也同样能想象一个因为幸运而被教授们收养的Omega孤儿,在学校里会遇到什么样的欺凌,他仿佛从被领养的那一刻起就既不属于“上城区”,也不再属于“下城区”,他是介于中间的,处于被分化的那条缝隙里。

为此上城区的人看不起他,下城区的人嫉妒和憎恨他,他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他们共同的“阶级敌人”,又因为性别的弱势而被当做众矢之的。除了他名义上的哥哥和父母,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把他推往深渊,包括他出生的家庭,以及造就了那个家庭不得不丢弃自己孩子的糟糕处境。

陆濛能体会今夜休的无助,无力、以及愤怒,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责怪过卡尔的堕落,他更厌恶的大概是那些仅凭他一人之力无法推翻的东西。

“只要相爱,人们自然就会相互需要,这与性别无关。”陆潜把手停留在她的耳畔,他的手掌宽大,几乎把陆濛的侧脸全盖住了,微微挡住了蜡烛的亮光,“而相互摧毁也同样会发生得自然而然,因为它比相爱更不需要门槛,只要把握不住尺度,往往就是两败俱伤。”

他们透过掌心的阴影对视,陆潜的声音很低:“相信我,你不会想要成为Alpha的,因为Alpha的劣根性一般更具破坏力,我们在性别中占据着那个强大的位置,同时基因里又带着注定的好斗与傲慢,这才是绝大部分性别犯罪的根源。仅凭这个,你就不需要共情任何一个Alpha,那只会让你受伤。”

陆濛就这样安静地听着他说这些,最后问:“包括你吗?”

“当然。”陆潜平静地承认,“我是Alpha,我也有本性里的占有欲,和无法从血肉里剔除的贪婪。”

她那全然专注的目光,让陆潜觉得自己正变得残忍。

他在自己克制不住去打破她天真前的最后一秒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脸颊,如同某种安抚。

“有时候,我会渴望你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信任我,就像刚才那样,哪怕感到害怕,也坚定地选择我。”随即他收回了手,下一秒,他又用一种更沉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量低语,“可有时候,我又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能够事与愿违。”

不是希望她离开,而是希望她在接近自己的过程中无限地被摔碎,她于他而言是昂贵又珍稀的瓷器,对周遭的环境充满敏锐的知觉,可在那些窥伺她的爪牙面前却显得脆弱又娇怯。他希望他能一直修补她,用石头填补上一次次破碎带来的缝隙,从而让她变得比山石还要坚不可摧。

可惜陆潜并没能如愿,因为下一秒陆濛就抓住了他,像是本能一样,完全不顾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危险,把手指嵌进他的掌心里与他紧紧交缠。

“可你是我的哥哥,”陆濛头发乱蓬蓬地坐了起来,她不想承认自己的心因他的几句话而缩紧,可直觉告诉她不能就这样让他离开,他已经这样退回过太多次了,这一次她想大胆一点,不止是往他的方向走一步,也是阻止了他的后退,“仅凭这一点,你就和别的Alpha不一样。”

这一下让他们之间的高度差,从相近,变成了一个仰视另一个俯视。

陆濛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但今夜的疲惫让她索性放弃了平时的一些试探和思考,她想起有人说过压抑了的撒娇欲往往是神经病的一大病因,而眼前这个男人不管平时有多强大,看着她的目光中却总是透出病态的要求①。陆濛想知道眼前这个人最真实的内心是否也如此,如果仅仅是生病,那么她并不畏惧,因为她觉得自己同样病着,对这个被她叫做“哥哥”的Alpha,她心里的感情远远比自己所表现出的要复杂,她已经无法分清那是本我残存的感知,还是他一直用那样病态的目光牵引着她靠近。

但不管是哪种,陆濛都决定按照自己内心的本愿行事,依靠直觉做出的反应永远是最快的,有时候看起来越难走的路往往是最快能到达的道路。

陆濛想知道他们的关系能通向哪里,最后能走向何处,哪怕她不是没有觉察到陆潜的危险,也无法否定,早在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心已经本能似得被他搅弄着。

下一秒陆潜轻轻转动手腕,陆濛顿了顿,眼里的怅然一闪而逝,随即她缓缓松开手,像是被拒绝。

却不曾想下一秒陆潜没有离开,他反过来握住了她。

“你这样,”陆潜说,“只会让我更无法满足。你不会想知道激起一个Alpha的贪欲会带来什么后果。”

陆濛的心在颤抖着,她没有因他的警告而后退:“但我想把你看得更清楚。”

不是那个从小被他养大的陆濛,是现在的这个。

闻言,陆潜把她的手抽出来,重新低头看着她小臂的位置。

因为今晚卡尔挣动地太厉害,绷带打结的地方有些被蹭松了,现在那里微微顶着皱巴巴的袖子,显得有点臃肿。刚陆濛一直没注意,直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身上的气味是如此复杂,无关信息素,而是混合着作为Beta的她也能闻到的泪水、咖啡豆与呕吐物的气味,让她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股狼狈。

“把毛衣脱了。”

不再是之前那些带有余地的要求,这一次陆潜的语气带着命令,显得那么理所应当,好像在他面前,她的所有伤口都不被允许隐藏。

烛火仍在摇曳,不知何时,他们在一片寂静中关掉了所有的灯。

那件脏臭的毛衣下面只有一件长袖黑色里衣,毛绒质地,带有一定弹性。随着陆濛脱衣服的动作,衣服下摆卷上来一点,露出漂亮的细腰,随后又落下,借着烛光,完美贴合着她的身形。

整个过程两人都很安静,陆濛一语不发,陆潜的目光也没有任何偏移,那抹白就像是误入窗台的一抹雪景,触碰了就会融化,所以谁也没有去在意它。

头发因为静电微微黏在脸上,陆濛伸手拨开,哪怕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脸颊在不受控制地升温发热,连带体温也一起回暖。她把脱下来的毛衣放在大腿上,觉得自己正在变得没那么难闻,同时也因为剥下了一层外壳而变得脆弱柔软。

这次陆濛主动把自己的手交了出去,她觉得自己不再需要被命令了,仅凭他一个眼神,她好像就懂得他此刻需要什么。她用自己的方式安抚着这头被放出来的野兽,她想更了解它,因此抛开了无谓的羞赧。

陆潜在地毯上重新坐下,昏暗的光线中,他把她的袖子慢慢卷起来,直到可以露出全部绷带,最外层果不其然变得松垮了一些。

陆潜的手指很灵活,像那天在弹琴时一样,他熟练地解开了绷带的死结,甚至不需要太多亮光,然后一圈圈把被蹭散的那块松开,也如同在给她松绑。

纱布随着他的动作有一些落在了陆濛的膝盖上,带来明显的瘙痒。

黑暗好像正在使他们变得靠近,奇怪的是,他们每一次变得亲近好像都是在缺乏光亮的环境里,可他们谁也没有感觉违和,反而像是回到了母亲的羊水里觉得安全和理所当然。他们和那些Alpha和Omega不一样,哪怕没有信息素,兄妹之间依然有着默契的方法去重新搭建关系的桥梁。

松掉的地方不多,陆潜很快开始缠紧。他问:“疼吗?”

其实有一点,但陆濛低着头看着陆潜的动作,却说:“早就不疼了。”

绷带重新打结,等结束后陆濛抬起手,借着烛光看了看:“感觉有些奇妙。”

陆潜看着她的动作。

“像是被你修补了一次。”

陆潜闻言,“嗯”了一声:“我也是。”

过了一会儿陆濛重新低头,烛火下,陆潜脸上的阴影也在微微颤抖,这次轮到陆濛问:“我能碰你吗?”

陆潜没有回答,他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很自然地轻吻了一下掌心,随后贴在了自己的脸颊。

下一秒,陆潜慢慢低头,枕在了陆濛曲放在长榻上的大腿上。因为这个动作,他直而宽的肩膀在她腰部以下打下了一层更深的阴影,后颈最脆弱的部分却露了出来,任由烛火和陆濛的目光落在上方。

“我身上好脏。”陆濛有点怕惊扰到他,她轻轻抚摸着陆潜的下颌,觉得那些漂亮的线条在她手底下就像活过来的石膏一样,“你现在闻到的我是什么味道的?”

陆潜闭上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什么味道都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只有淡淡的广藿香。”

①:这个说法源自加藤谛三的《我们为何如此不安》,原话:“压抑了的撒娇欲是神经病的一大病因。成年后,像小孩子一样直接地表达撒娇欲会让人觉得很丢人,很羞耻,所以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人们都会隐藏起这种**。而撒娇欲总会以间接的形式表现出来,那就是病态的要求。”

卡尔是羔羊代指上帝的羊羔,喻义纯洁无暇的献祭者。

陆潜的信息素也不是广藿香,后面会说,他对陆濛一直有一种精神上的信息素洁癖,不会随便把自己的信息素沾染到她的身上,只是因为靠太近,他们彼此的味道相融了,陆潜就是有点变态的,他觉得这样比信息素纠缠更亲密

不是不想更新,实在是一章写了三天,因为是比较重要的转折点所以很难写,这也算是把兄妹两身上那层看着正常的皮囊同时掀开一半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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