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峰立约,赐名晚烬

冷得刺骨。仿佛是千万根冰针顺着骨缝往里扎,硬生生把苏晚烬从昏沉里刺醒过来。

这儿的冷,和青梧宗废墟上混着焦糊味的凄惶完全不同,是种更干净、也更残酷的冷,仿佛从天地初开时就冻在这山腹里,没沾过半点烟火气。风从石缝里钻进來,带着股湿重的霉味,把她额前汗湿的碎发一绺绺粘在皮肤上,冰得她猛地一激灵,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嘶啊——”她下意识想蜷缩起来,左臂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顿时黑了片刻,冷汗唰地一下,就把额发和鬓角都打湿了。她咬着后槽牙,腮帮子都绷酸了,才勉强把那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掀开。

粗糙的灰岩穹顶沉甸甸地压在上头,岩面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被嵌在顶上的明珠一照,泛出种幽蓝幽蓝的光。身下石榻冷硬得像铁疙瘩,只铺了层薄褥子,滑腻腻、凉冰冰的,活像刚从深潭里捞起来。只有盖在身上的月白外袍,还带着点清冽的柏叶香气,那味道淡淡的,却像只无形的手,在她乱糟糟的脑子里慢慢捋着,勉强把那些散碎的念头归拢了些。

“隐雾山……柏影洞?”她嗓子干得冒烟,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有一点气音。

可记忆却不管不顾地活了过来,变得无比清晰、锋利——父亲塌陷下去的胸膛,大师姐化作飞灰前拼命伸向她的手,小林师兄那半块烧得焦黑的令牌……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掏了一把,又死死攥住,捏得她喘不上气,连肺管子都针扎似的疼。眼泪滚烫地涌上来,糊住了视线,她死命咬着下唇,直到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舌尖上漫开。

不能哭。她告诉自己,至少,不能在这个鬼地方哭出来。

她用没伤的右臂勉强撑着,想坐起来些,左臂伤处立刻狠狠一抽,痛得她“呃”地吸了口凉气。低头看去,骨折的地方已经用木夹板和干净布条妥帖地固定好了,布条下面的皮肤透着青紫色,肿还没全消,但那股要人命的尖锐痛楚,好像比刚醒时钝了点,成了种闷闷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她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伤处,那冰凉的触感倒让她昏沉的脑子清楚了一点。

“既然醒了,服药。”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清冷冷的,像两块上好的玉石轻轻碰在一起,在这寂静得过分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晚烬抬起眼,看见沈清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石桌边了。他正拿着一柄玉勺,动作慢而稳,把墨绿色的、看着就苦的药汁,一滴不洒地倒进一个粗陶碗里。那药味浓重得化不开,混着空气里那点若有若无的柏叶香,搅和成一种怪得让人喉咙发紧、胃里直冒酸水的味道。

珠子发出的昏黄光线下,他侧脸的线条利落得像用冰刻出来的,瞧不出半点喜怒。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连一片衣角都纹丝不动,静得仿佛他本就是这石壁的一部分。

他走近,把药碗递到她面前。那股子苦涩气直冲鼻子,带着陈年草药特有的土腥味,搅得她肠胃一阵翻腾。苏晚烬看着他端碗的手——骨节分明,白得没什么血色,手指很长,指腹覆着一层清晰的薄茧,一看就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碗里的药汁漆黑浓稠,像化不开的夜,映不出丁点光。

刚刚死里逃生的惊惧,加上对眼前这个陌生男人本能的防备,让她的指尖微微哆嗦着,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沈清寒也不催她,就那么垂着眼,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他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水潭,水面平静无波,底下却好像藏着漩涡,吸着人不得不看,又让人心里发毛。石室里太静了,静得只能听见碗里药汁微微晃荡的轻响,还有不知从洞外哪里传来的、像冤魂哭泣似的风声。

她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尖因为虚弱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不受控制地轻轻抖着。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碗边的时候,沈清寒手腕忽然极快地一转,灵巧地让开了她的手指,直接把那冰凉梆硬的碗沿,抵在了她干得裂口的嘴唇上。

“喝。”

就一个字,又冷又硬,不容任何商量,直直砸进她耳朵里。

苏晚烬闭上了眼,心一横,屏住呼吸,仰头就把那碗药往喉咙里灌。难以形容的苦涩瞬间在她舌根炸开,像火一样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缩紧了,恶心的感觉立刻冲到了嗓子眼。她死命攥紧了身下垫着的锦褥,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硬是靠着一股狠劲,把涌到喉咙口的玩意儿给压了回去。一碗药灌完,她脸上那点残存的血色彻底褪了个干净,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珠子,连喘气都带着止不住的颤音。

一杯清水,不多不少,正好在这时递到了她眼前。她几乎是抢过来,仰头“咕咚咕咚”大口灌下去,冰凉的清水流过灼痛的喉咙,才算勉强把那股让人想吐的苦涩压下去几分。水里带着点山泉特有的清甜味儿,让她那昏沉胀痛的脑袋,总算清明了一点点。

“伤没好全,左臂别乱动。”沈清寒拿回空碗,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外面下雨了”一样自然。“这里是柏影洞。以后,你就住这儿。”他转身把碗放回石桌,连那柄玉勺的勺子柄,都摆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严谨得近乎刻板。

苏晚烬抬起眼,看着这个救了她,却又冷得像万古不化玄冰的男人。昏暗的光线里,他身影显得格外高大,投下的影子黑沉沉的,几乎把她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仙尊……您为什么救我?”声音里,还带着没能完全藏住的惊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弱的期盼。

沈清寒的目光从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扫过,然后望向了虚空里不知名的地方,像是在看穿石壁,凝望着洞外那永远下个不停的风雪。“根骨还算可以,就这么跟着一堆尘土烂泥一起没了,有点可惜。”语气淡得像白水,和他评价一件兵器、一块材料没什么两样。

只是……可惜这身根骨?

苏晚烬觉得心口像被最细的绣花针密密地扎了一遍,说不上多剧痛,但那绵密尖锐的疼,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这答案冷冰冰的,没半点人情味,**现实得让她心寒。她颓然低下头,把已经咬破的下唇抿得更紧,不再出声。命都像风里的草籽一样飘摇不定了,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老天开眼,难道还指望别人发善心可怜你吗?

沈清寒转过身,拿背对着她,忽然叫了她的名字:“苏晚烬。”

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声音弱得像风中一点即将熄灭的小火苗。

“青梧宗,已经没了。”他的声音像冰锥子,毫不留情地把她心底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给凿得粉碎,“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沈清寒座下的弟子。”

弟子?

这两个字,沉甸甸地砸在她心口上,砸得她一时有点发懵,脑子里空荡荡的。这要是放在以前,修真界有多少人挤破头都想拜在凌雪仙尊沈清寒的门下,她要是得了这机缘,怕是能高兴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可现在,至亲之人的血还温熱地浸在宗门的废墟瓦砾里,这“弟子”的名分,就重得像一副铁枷锁,套在她脖子上,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靠这点清晰的痛,逼着自己不能垮掉,必须保持清醒。

沈清寒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这瞬间的失态,声调还是那样平稳,没什么起伏:“既然进了我的门,就得守我的规矩。柏影洞需要保持清净,我没叫你,你就不能出去。勤勉修炼,不许偷懒懈怠。”他话说得流畅,到这里却微妙地顿了一下,像是临时才想起来,补上了最后一句,“至于你的名字——‘晚烬’,倒是挺合适。以后,就用这个吧。”

苏晚烬。晚烬。

灰烬里残留的那一点火星子。

这名字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烧焦的嗤嗤声,狠狠地烫在了她的神魂上。悲凉混着说不出的屈辱感一起涌上喉咙,可她连一丝一毫反驳的力气都提不起来。青梧宗已经灰飞烟灭了,山门倾颓,亲人死绝,她不正是那场滔天大火之后,侥幸没烧干净、残存下来的,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余烬吗?

“……是。”她用力垂下眼睫毛,把眸子里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都死死盖住,声音低哑得厉害,“弟子……晚烬,谨遵师命。”

沈清寒几乎看不见地微微点了一下头。“伤还没好,老实待着养伤。”说完,不再有任何废话,转身就走,那挺拔的身影倏忽间便融进了通道深处的黑暗里,看不见了。脚步声由近及远,慢慢消失,石室里重新变得死一般寂静,只剩下头顶那颗珠子发出的、没什么温度的光,和她自己那怎么都喘不匀的、带着颤的呼吸声。

她把自己蜷缩起来,缩回冰冷的石榻上,手指死死揪着身上那件外袍的衣角,好像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那清冽的柏叶香气还是缠缠绕绕地散不开,这本该让人宁神静心的味道,现在闻起来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笑,勾得更多尖锐又鲜活的记忆碎片往外冒——父亲浑厚爽朗的笑声,大师姐温柔关切的唠叨,师兄们勾肩搭背、吵吵嚷嚷的打闹场面……全都和那片血色弥漫、焦土遍地的废墟景象死死地缠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啃着她的心。

“爹……师兄……师姐……”她把整张脸都深深地埋进冰冷又滑腻的锦褥里,单薄的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发抖。温热的眼泪悄无声息地往外淌,很快就把布料洇湿了一大片,留下冰凉的湿痕。只有在这种完全独自一人、绝对没人能看见的时候,她才敢让自己这么彻底地脆弱一下,崩溃一下。

可光掉眼泪有什么用?沈清寒说得一点没错,她实在太弱了,弱得像只随便谁都能踩死的蚂蚁,弱到连仇人姓甚名谁、是圆是扁都搞不清楚,弱到连“报仇”这两个字说出来,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自量力。

“得活下去……必须变得厉害……”她蜷在榻上,像只受了重伤的小动物,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成了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像念咒一样,撑着那快要散架的神魂,不让自己彻底垮掉。

浓烈的药力混着身心极度的疲惫又一次涌上来,她抵抗不住,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可梦里,那片血色的地狱还是不肯放过她,不断地、变着花样地出现:父亲在冲天的烈焰里张着嘴,无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大师姐伸出手想拉住她,可就在指尖快要碰到的瞬间,整个人化成了漫天飞舞的灰烬,散得无影无踪……她一次又一次地从这种噩梦里吓得惊醒过来,冷汗早就把单薄的里衣浸得透湿,冰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每次艰难地睁开眼,石室里都空得让人心慌,只有那颗珠子,永远散发着那不变的光,冷冷的。沈清寒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只在每天固定的时辰,会悄无声息地出现,默不作声地端来那碗苦得让人舌根发麻的药汁,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她喝完,再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离开。他的态度,比这四周的石壁还要冷,收她当徒弟这件事,在他那儿好像就是完成一个既定程序,感觉不到半点温度。

苏晚烬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揣了只兔子,可她又不敢多问一个字。她觉得自己就像一颗被不小心丢在寒崖石头缝里的草籽,只能拼尽全身那点可怜的力气,在这种严酷到极点的地方,拼命去吸那一点点可能存在的、微薄得可怜的生机。

这么过了好些天,她身上的外伤总算好了个七七八八,左臂虽然还固定着不能动,稍微一动还是针扎似的疼,但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完全无法忍受了。她现在已经能勉强扶着东西,下地走几步。石室又小又憋屈,除了一张石榻、一张石桌、一个石凳,再没别的东西,空得连自己的心跳声好像都有回声。她慢慢挪到入口那儿,伸着脖子往外看,只见那条幽深的通道往里延伸,里面的寒气更重,风的声音在里面打着旋儿传出来,呜呜咽咽的,像好多人在哭。她牢牢记着“没叫你就不能出去”这条死规矩,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脚缩了回来。这种被关在一个小地方的感觉确实让人憋闷得难受,可要是和废墟里那种彻骨的绝望、那种叫天天不应的无助比起来,这里至少……能保住小命。

这天,沈清寒送药过来之后,破天荒地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就走,而是停在榻边,目光在她身上平静地扫了一圈。“恢复得还行。”语气还是那样,平平的,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苏晚烬低下头,轻轻回了句:“多谢师尊。”

他的视线跟着挪到她消瘦的脸颊上,然后停在她空荡荡的手腕那里。“你的玉佩。”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赶紧伸手往身边、枕边乱摸,却摸不到那点熟悉的、母亲留下的、唯一能带来些许暖意的念想,脸上“唰”地一下就没了血色。

“在这儿。”沈清寒从袖子里拿出了那枚涅槃火玉佩。温润的玉石被擦得干干净净,上面刻着的火焰纹路在珠光下缓缓流动着,泛着莹润的光泽,好像里面有活物在轻轻呼吸。“这东西不寻常,自己收好。”他伸手,把玉佩递了过来。

苏晚烬几乎是双手捧过来的,然后立刻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那玉佩摸着冰凉,可紧贴着皮肤,竟然很奇怪地透出一股温和的暖意,一丝丝地往肉里渗,熨帖着她那颗惶惑不安的心。“是,弟子知道了。”她低声应着,小心翼翼地把玉佩贴肉藏好,放在最贴身的地方。

沈清寒站在原地没动,眼底深处好像有丝极淡的波动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根本抓不住,几乎要以为是光线的错觉。“等你伤彻底好了,就开始修炼。”留下这句听不出情绪的话,他和以往每次一样,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犹豫或者留恋。

苏晚烬独自站在那儿,手心紧紧攥着那点失而复得的、微弱的暖意,望着他身影消失的那片幽暗通道,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搅成一团,理也理不清。这个救了她、给了她名分、让她有地方待,可又冷漠得像万载玄冰一样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出手救她,真的就只是因为那句轻飘飘的“根骨尚可”吗?这枚母亲临终前郑重交给她的涅槃火玉佩,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而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藤蔓一样在她心里头缠绕,疯狂地生长,可她找不到半点答案,眼前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从她踏进这座冰冷彻骨的柏影洞,拜入这位深不可测的师尊门下的那一刻起,她这辈子,就已经彻底拐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前路未知的崎岖道路。前面等着她的,可能是万丈深渊,一脚踩空就尸骨无存;也可能是一片看不清方向的浓雾,里面藏着数不清的危险,也可能有那么一丝半点的机遇。而她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抓住“弟子”这个身份,像快要淹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先在这孤零零、冷飕飕的寒峰顶上——想办法活下去。

洞外头,山风没完没了地吹着,呜咽个不停,像无数冤死的鬼魂聚在那里哭诉,白天黑夜都不停歇。

洞里头,珠子发出的冷清清的光,照在少女单薄却努力挺直的背脊上,也照进她低垂着的眼睛里,那深处,有一簇不管经历多少严寒、多少摧残,都始终没有熄灭掉的、微弱的、却还在顽强跳动着的小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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