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影洞内,时间像是被冻住了,只有顶上那几颗明珠还在不紧不慢地洒着清冷的光。苏晚烬左臂的伤好了大半,拆了夹板后,只剩下用力时微微发软的虚浮感。但更多时候,她被另一种更深沉的疲惫裹挟着——那是肉身与神魂被硬生生拽进这个陌生天地时,留下的后遗症。
沈清寒教人的方式,和他这个人一模一样,冷淡、直接,没有半分多余的温度。
“修行第一步,在于感气。”他站在石室中央,月白色的袍袖无风自动,身上的气息和洞府深处的寒意融为了一体,“天地有灵,藏在万物之中,散在虚空之内。摒除杂念,内观己身,引外界灵息从‘百会穴’灌入,顺着‘督脉’下行,经过‘尾闾’,沉入‘丹田’。”
他的声音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每个字都清晰可辨,却连半句解释或示范都吝于给予。仿佛这感气引灵,就跟呼吸一样,是生来就该会的本事。
苏晚烬依言在冰凉的石地上盘膝坐下,闭目尝试。可那所谓的“天地灵气”,对她来说就像捕捉空气,虚无缥缈。她拼命压下脑子里那些废墟的惨状、亲人的面容,越是压制,那些画面反倒愈发清晰,如影随形。枯坐了几个时辰,除了四肢冻得发麻、心头焦躁渐起,什么也没得到。
沈清寒就静立在一旁,不催促,也不指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她,像在观察一件能自行运转的器具。
失败,再试;再试,又败。
几天过去,苏晚烬连“气感”的边都没摸到。焦灼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心头。她忍不住怀疑:自己的根骨是不是根本不像沈清寒说的“尚可”,或许根本就是块朽木,怎么雕都不成器?要是连最基础的感气都做不到,那血海深仇,岂不成了痴人说梦?
这天,她又一次从漫长的枯坐中醒来,额角因竭力凝神而隐隐作痛,丹田依旧空空荡荡。她颓丧地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师尊……弟子愚钝,感受不到灵气。”
沈清寒的目光掠过她苍白沮丧的脸,语气依旧平淡:“心不静,神不凝,杂念太多,怎么感气?”
这话像根针,直直扎进苏晚烬的痛处。静心?青梧宗的血迹还没干,亲人的哀嚎还在耳边回响,每一声“晚烬”,都在提醒她身上背负的血债。
“仇恨,是你眼下最大的阻碍。”沈清寒的声音冷冷响起,如同宣判,“要么放下,心无挂碍,才能走上正道;要么被它吞噬,终生碌碌无为。”
放下?怎么可能放下!苏晚烬猛地抬头,眼中血色一闪而过。那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见她眼中满是固执与痛楚,沈清寒没再多说,转身走向石室一侧光秃的岩壁。只见他抬手在虚空中轻轻一划,指尖过处,岩面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一股比石室内更凛冽纯粹的寒气扑面而来,苏晚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是‘寒髓穴’,洞内的寒泉能助人凝神静心。”沈清寒侧身让开,“进去。什么时候能引灵入体,什么时候出来。”
语气不容置疑,如同下达一道最简单的指令。
苏晚烬望着那幽深刺骨的洞口,心弦微微绷紧。里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可她别无选择。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恐惧与抗拒,默默起身,一步步走向洞口。
就在即将踏进去的瞬间,沈清寒的声音再度响起,依旧平淡,却似乎含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记住,你叫‘晚烬’。灰烬底下,未必没有星火。”
苏晚烬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径直没入了那片幽暗的寒意之中。
一脚踏入寒髓穴,苏晚烬如同掉进了冰窟。这里的寒冷和石室里完全不同,更纯粹,更具侵略性,一丝丝往骨头缝里钻。穴窟不大,中央有一洼约一丈见方的幽蓝潭水,深不见底,水面上浮动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雾。四周岩壁覆盖着厚厚的冰霜,折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幽光。
她依言在寒潭边一块稍平整的冰石上盘膝坐下。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衣衫,激得她牙关直打颤。可奇怪的是,在这极致的寒冷中,那些纷乱的念头、血色的记忆碎片,竟真的被压了下去。脑海仿佛也被冻得麻木,只剩下对“冷”这一种感觉的清晰认知。
她再次尝试沈清寒所授的感气之法。
摒弃杂念?在这里,似乎容易了许多。因为除了冷,实在很难想起别的。
凝神内观?意识在寒意的刺激下,反倒变得格外清明。
她放松身体,不再抗拒寒冷,试着去“感受”它。她把自己想象成这寒窟的一部分,与冰、水、雾一同呼吸。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几乎要与这股寒意融为一体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浮现。
她“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内在的“视觉”。周身的虚空中,漂浮着无数极其细微、闪烁着淡蓝色光点的微粒。它们如同冬夜里的萤火,轻盈、冰冷,却又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能量。
这就是……灵气?
苏晚烬心头一跳,差点从那玄妙状态中脱离。她急忙稳住心神,依照法诀,将意念集中于头顶的“百会穴”,尝试去“吸引”那些蓝色光点。
起初,光点对她毫无反应,依旧自顾自地飘荡。她不气馁,一遍遍地尝试,用意念描绘着运行的路线。
终于,一粒微小的蓝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晃晃悠悠地靠近,随后如同滴水渗入海绵,悄无声息地从她头顶没入!
一道冰线般的凉意顺着脊椎(督脉)缓缓流下,所过之处并非难以忍受的酷寒,反而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舒畅。这股凉意最终沉入脐下三寸的丹田气海,如同石子投入古井,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成功了!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的沮丧与疲惫。她不敢怠慢,急忙收敛心神,继续引导更多的蓝色光点。
一粒,两粒……起初缓慢而艰难,但随着第一缕灵气在丹田内扎根,后续的引导似乎顺畅了些。越来越多的蓝色光点汇入那冰冷的溪流,注入丹田。原本空空如也的气海,开始积聚起一丝丝精纯的寒气。
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全身心沉浸在这初窥门径的玄妙体验中。丹田内的灵气渐渐充盈,虽然依旧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直到某一刻,丹田传来饱胀之感,仿佛再也容纳不下更多灵气,她才缓缓停止引导。
睁开双眼,寒髓穴依旧寒冷,但那刺骨之意似乎不再难以忍受。她甚至能清晰地“内视”到丹田内那一小团缓缓旋转的淡蓝色气旋。
她……终于踏入了修行之门!
当她从寒髓穴中走出来时,外面石室的光线让她微微眯起了眼。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好几天。但她的精神状态却前所未有地饱满,目光清亮,虽然身形依旧单薄,却隐隐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沉静。
沈清寒仍立在石室中,仿佛从未移动过。他的目光落在苏晚烬身上,敏锐地察觉到她气息的变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讶异。
“灵气初聚,已至炼气一层。”他淡淡开口,依旧是陈述的语气。若有熟知他性情的人在侧,定会为这简短话语中的肯定意味感到震惊。寻常修士感气引灵,耗费数月乃至数载者大有人在,而她,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仅成功感气,更一举跨入了炼气期的门槛!
苏晚烬走到他面前,恭敬行礼:“多谢师尊指点。”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少了迷茫,多了坚定。
沈清寒微微颔首,受了她这一礼。“既然已经引灵入体,可以尝试运转基础周天,巩固修为。”他略作停顿,补充道,“你初入道,所引皆为水属寒灵之气,与你体质……倒也算契合。”
水属寒灵之气?苏晚烬心念微动,想起了那些淡蓝色的光点和丹田内的冰冷气旋。
恰在此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初聚灵气的缘故,或许是心绪激动牵动了气机,她一直贴身佩戴的那枚涅槃火玉佩,毫无征兆地灼烫起来!
那热度非同寻常,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胸口肌肤刺痛难忍!
“呃!”她闷哼一声,下意识伸手捂住胸口。
几乎同时,丹田内那团原本温顺旋转的淡蓝气旋,仿佛被某种力量挑衅,骤然狂暴!冰冷的灵气失控倒冲,撞击经脉,与胸口玉佩散发出的灼热气息在她体内形成了冰火交攻的剧烈冲突!
“噗——”一口鲜血猛地从苏晚烬口中喷出,溅在冰冷的地面上,红得刺眼。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剧痛几乎剥夺了她的思考能力。
沈清寒面色微变,一直平静的眸中终于闪过一丝凝重。他身形一动,已至苏晚烬身后,手指如疾风,迅速点向她后背几处大穴,一股精纯平和的灵力透体而入,试图强行压制她体内暴走的两种气息。
“凝神守一,导气归元!”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贯入苏晚烬几乎被痛苦淹没的意识。
然而那涅槃火玉佩的光华透衣而出,灼热之感不减反增,与沈清寒输入的灵力、苏晚烬自身的寒灵之气,形成了更为复杂的抗衡。
苏晚烬蜷缩在地上,意识在极寒与极热的撕裂痛楚中逐渐模糊。彻底陷入黑暗前,她最后看到的,是沈清寒那双素来淡漠的眼中,首次浮现的、清晰无比的震惊与探究。
他死死盯着她胸口那枚发烫的玉佩,如同目睹绝无可能出现之物,低声喃语,满是难以置信:
“这气息……竟是……涅槃火种?!这怎么可能……”
意识最终,定格于沈清寒那仿佛能洞穿虚空的眼眸,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
涅槃火种?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炸响,随即,无边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知觉。
苏晚烬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她再次恢复一丝微弱的意识时,最先感知到的并非身体的痛楚,而是一种极度的虚弱与冰冷,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她仍旧躺在冰冷的石地上,身下垫着那件月白外袍,似乎有人在她昏迷时为她铺上的。胸口那灼烫的刺痛感已经消失,涅槃火玉佩安静地贴合着肌肤,恢复了往日的冰凉温润,仿佛先前的异变只是一场幻梦。
但空荡的丹田与隐隐作痛的经脉,却在提醒她,那冰火交攻的可怖感受真实不虚。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视野依旧模糊,勉强能看到不远处,沈清寒背对着她,立在石桌旁。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站着或是翻阅帛书,而是微微垂着头,一手撑在石桌边缘,另一只手中,似乎紧紧攥着某物——那隐约的轮廓,像是她此前喝药的粗陶碗碎片?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孤傲,可苏晚烬却无端感到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紧绷。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的沉默,宛若平静海面下的暗流汹涌。整间石室的氛围,都因他这细微的变化而显得格外凝重。
他……是因为她体内的异变,还是因为那所谓的“涅槃火种”?
那句充满震惊的“这怎么可能……”在她耳边不断回响。这枚母亲留下的遗物,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又与青梧宗的覆灭、与沈清寒救她收徒,有着怎样的关联?
无数疑问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却寻不到答案。身体虚弱得连开口发问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能静静地躺着,感受着石室的寒意与沈清寒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慌的沉寂。
先前拜师、修炼,尽管充满艰辛,前路尚且有一个模糊的方向。可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向迷雾中投下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也让她脚下的路,愈发显得扑朔迷离,危机四伏。
沈清寒将如何对待她这个身怀“火种”的弟子?这“涅槃火种”又会为她带来什么?
所有的答案,都藏在身前那道沉默而紧绷的背影之后,藏在这座愈发神秘的柏影洞深处。
石室内,只剩下她微弱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声蔓延的、令人不安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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