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狱洞深处,那死一样的寂静被猛地撕碎了。
先是一声清越得有些刺耳的剑鸣,紧接着,是一道压抑不住的、带着痛楚的闷哼。这声音像两颗石子,一先一后投入万古不化的死水潭里,瞬间就漾开了苏晚烬好不容易在此地建立起来的、那层薄冰般脆弱的平衡。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昏暗中急剧收缩。不是妖兽!这鬼地方,除了她和那头盘踞在更深处的冰魈,竟然还有第三个活人?
一股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周遭万年玄冰的物理低温,更源自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变数。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沈清寒亲自划下的禁区,是连宗门长老们都讳莫如深、轻易不敢踏足的绝地。谁能闯进来?怎么闯进来的?是敌?是友?还是……那位心思深不见底的师尊,安排的又一重、更为残酷和诡异的考验?一想到沈清寒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冰冷无情的眼睛,苏晚烬的心就直往下沉。
心念如同被惊动的蜂群,在脑海中炸开,疯狂舞动。但她的身体反应远比思绪更快。几乎在声音入耳的刹那,她已如一道没有实体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入身旁一片交错嶙峋的巨大冰棱阴影之后。整个身形彻底隐没在黑暗里,连呼吸都变得极轻极缓,微不可闻,仿佛真的要与此地永恒的冰寒与死寂融为一体。只有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两枚边缘被刻意磨砺过、锋锐堪比精钢的冰片已悄然扣入掌心。体内那缕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暗红烬火之力,如同蛰伏在灰烬深处的火星,开始悄然流转,蓄势待发,随时准备迸发出致命的一击。
“咔嚓……咔嚓……”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明显的踉跄与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满地的碎冰渣上,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声响。在这片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的绝对寂静里,这声音不啻于一道道惊雷,重重砸在苏晚烬的心上。很快,一个颇为狼狈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闯入她视野尽头的、那些散发着微弱磷光的苔藓照耀的区域。
那是一名青年男子。看衣着,绝非青梧宗弟子那宽袍大袖的制式服饰,而是一身剪裁利落、便于行动的深蓝色劲装,布料质地看起来相当不错,此刻却已是多处撕裂,沾满了冻结的冰屑与大片暗沉发黑的血污,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他此前经历的惨烈。他一手紧握着一柄长剑,剑身恍若一泓秋水,流转着温润却灵动的蓝色光晕,灵性内蕴,一看就知绝非寻常法器。只是那光芒此刻明灭不定,闪烁摇曳,仿佛风中残烛,清晰地昭示着主人状态的糟糕透顶。他的另一只手,则死死按在左侧肋下,指缝间不断有殷红的血液渗出,滴滴答答地落在脚下冰冷黝黑的岩石上,迅速冻结成一粒粒暗红色的、如同相思豆般的冰珠,在这惨白的环境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因失血过多和极致的寒冷而泛着一种不祥的青紫色,呼吸急促而紊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扯动了肺叶,带着嘶哑的杂音。然而,偏偏是那双眼睛,即便在如此狼狈不堪、命悬一线的困境中,依旧保持着鹰隼般的锐利与高度的警惕,如同探照灯般,不断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阴暗角落,活脱脱一头受伤却不失桀骜与机警的孤狼。
他伤得很重,非常重。而且,看这情状,他似乎不只是在挣扎求生,更像是在躲避着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某种让他不惜闯入此地也要暂时摆脱的威胁。
就在苏晚烬屏息凝神,默默观察之际,那青年男子也几乎是同时,敏锐地察觉到了此地的异常——那片不久前被“烬燃”秘技与冰魄石能量爆发共同肆虐过的区域,满地狼藉的、被巨力砸碎的冰屑,地面焦黑的灼烧痕迹,以及空气里依旧残留着的、混乱而暴烈的能量波动……这一切都无比鲜明地显示着,此地刚刚结束了一场不算小的冲突。他脚步猛然一顿,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停顿而微微晃了一下,似乎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狠狠一皱。但他立刻稳住了,目光如电,瞬间如同实质般锁定了苏晚烬藏身方向的大致区域!尽管并未直接看破她精妙的隐匿形迹,但那历经生死磨砺出的、直觉般的危机感,让他手中那柄水蓝色长剑立刻“嗡”地一声低鸣,横于胸前,摆出最标准的防御姿态。他的声音因干渴、伤痛和寒气侵袭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厉,在这空旷的洞窟中回荡:“谁在那里?滚出来!”
被发现了!
苏晚烬心头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果然,能在这种绝地死境里活到现在的人,没有一个是易于之辈。此人身份不明,重伤在身,但观其临敌气度、眼神锐利程度,以及那柄灵性未失、显然品阶不低的长剑,绝非寻常散修或是误入此地的倒霉蛋。他究竟为何会出现在青梧宗禁地中的禁地?是被仇家追杀得慌不择路,还是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针对青梧宗或者沈清寒的目的?自己此刻是应该继续隐匿,等待他先支撑不住,还是……
短暂的沉默,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只会如同不断加压的气囊,急剧加剧双方的猜疑和紧张氛围。在这前有狼(冰魈)后有虎(此神秘人)、危机四伏的绝境,任何一点不确定的火星,都可能引爆不可预测的灾难性后果。这个突然出现的变数,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她彻底推向死亡深渊;但也可能是……绝处逢生、险中求存的一线微弱曙光?利弊在脑海中如同天平般飞速权衡、上下晃动,仅仅刹那之间,苏晚烬做出了决断。她缓缓地,自那片浓重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步履刻意放得平稳,不疾不徐,同时保持了一个足够她做出任何反应的安全距离。她的姿态从头到脚都充满了戒备,声音如同这洞窟深处万载不化的寒冰,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的情绪起伏,冷得掉渣:“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此地?”
那青年——江辰,在看清苏晚烬模样的瞬间,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讶异,甚至可以说是错愕。他似乎万万没料到,在这号称十死无生的宗门绝地、冰狱洞深处,遇到的竟是一个年纪如此之轻、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少女,而且周身散发出的灵力波动,仔细感知之下,也并不算多么强大惊人。她衣衫有些凌乱破损,手腕、颈侧等裸露的皮肤上还带着一些未愈的细微伤痕和冻疮,脸色同样苍白,是长期处于严寒和营养不良状态的那种苍白。但偏偏是那双眸子,沉静得可怕,幽深得像两口古井,仿佛蕴藏着与年龄绝不相符的坚韧、冷冽,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磨砺出的隐忍。他心中的警惕并未因对方是少女而减少,反而增添了几分更深沉的疑惑,目光如同梳子般,上上下下地审视着她,反问道:“你又是谁?为何会孤身在此?”他目光扫过她略显狼狈的衣衫和那些伤痕,语气微沉,带着探究,“看你的样子,衣衫单薄,带伤在身,在此地滞留的时日,恐怕不短了吧?”
苏晚烬避重就轻,用最简单的词语回答,试图堵住对方的进一步探问:“在此修炼。”她不可能,也绝不会向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透露自己是沈清寒丢进来进行那所谓“考核”的弟子,这关乎她最大的秘密和眼下朝不保夕的处境。
“修炼?”江辰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显然对这个敷衍至极的答案充满了怀疑。冰狱洞环境之酷烈,寒气之蚀骨,更有筑基后期的强大妖兽盘踞,根本不是低阶弟子,甚至不是普通内门弟子能够用来“修炼”的地方,这简直与自杀无异。他目光掠过苏晚烬脚边那些她刚刚采集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幽苔,语气稍稍放缓,带着一丝不确定:“你受伤了?用这……幽苔疗伤?”他似乎对幽苔的特性也有所了解,知道其具有一定的镇痛愈合之效,但这更坐实了他的猜测,此女处境绝非“修炼”那么简单。
苏晚烬不置可否,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反而将问题再次尖锐地抛回,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试图夺回对话的主动权:“阁下尚未回答我的问题。此地乃青梧宗寒峰禁地,等闲弟子不得入内,阁下并非本宗之人,何以至此,还身负如此……触目惊心的重伤?”
江辰闻言,沉默了片刻,那双锐利的目光在苏晚烬身上停留了数息,仿佛在掂量她的斤两,判断她的威胁程度,也可能是因为肋下那不断渗血的伤口带来的剧痛和虚弱,不容他长时间僵持消耗下去。他略微放松了紧绷的剑势,将身体的重心靠在一旁冰冷刺骨、滑溜溜的冰壁上,借此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喘息着,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说道:“我名‘江辰’,乃东海‘碧波阁’弟子。因追踪一叛阁之徒至此,不慎中了对方狡诈埋伏,一路被逼杀,最终……被迫逃入这冰窟之中。”他简单交代了来历,语句简洁,却刻意隐去了许多关键性的细节——比如追踪的叛徒具体是谁,身负何物或知晓何秘,为何那叛徒会偏偏选择逃到青梧宗的禁地里来?中的又是何种埋伏?以及,他本人是如何突破寒峰外围那森严的警戒和重重阵法,精准找到并进入这冰狱洞的?这一切,都像被一层浓雾笼罩,模糊不清。
碧波阁?苏晚烬在宗门典籍中似乎略有耳闻,是东海之滨一个以水属性功法著称的修仙门派,势力不算小,与地处内陆、功法偏向木土属性的青梧宗素无深交,往来不多,但也谈不上有什么公开的仇怨。这个解释听起来表面上似乎合理,能自圆其说,但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毛玻璃,背后藏着什么东西。追踪叛徒,怎么会如此“巧合”地追到别人家防守森严的禁地核心?还如此“幸运”地也掉进了这九死一生的冰狱洞?这背后是否牵扯到更复杂的宗门纠葛、利益交换,或是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碧波阁距此何止万里之遥,远在东海之滨。江道友的追踪之术,当真是……神乎其技,令人叹为观止。”苏晚烬语气依旧平淡得像结冰的湖面,但话语中那几乎不加掩饰的试探与质疑之意,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昭然若揭。
江辰显然听出了她话里那根柔软的刺,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无奈与痛楚的苦笑,这表情似乎不小心扯动了肋下最深的伤口,让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渗出更多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此事……咳咳……说来话长,其中牵扯复杂,关乎本阁内部一些……不便为外人道的隐秘,请恕江某实在不便详述。”他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让声音平稳些,“眼下……咳咳咳……眼下最重要的,恐怕不是盘问在下的来历,而是我们得一起想想,该如何离开这鬼地方才是正经。”他转过头,目光投向洞穴更深处,那里是冰魈巢穴的方向,也是整个洞窟寒气最为浓重、仿佛连灵魂都能冻结的区域,同时,似乎也是唯一可能存在出口(或者说另一个入口)的地方,他的眉头紧紧锁住,忧心忡忡,“我进来时,身后的洞口已被某种极其强大、带着古老意味的冰系禁制彻底封闭,坚不可摧。强行冲击,只怕非但不能破开,反而会引发禁制反噬,引来更可怕的东西。而且……这洞里,”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忌惮,“似乎不止我们两个‘活物’。那东西……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他显然也清晰地感知到了那头筑基后期冰魈的存在,并且对其极为忌惮,甚至可能已经有过短暂而不愉快的接触。
苏晚烬心中微动。洞口被强大的禁制封闭?是沈清寒的手笔吗?是为了防止这个外来者逃脱,免得泄露消息?还是……连自己也算计在内,要将两人一同困死于此地,作为某种残酷考验的最后一环,或者……是某种她不敢深想的、更为黑暗的祭品?无数冰冷而残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过脑海,但她面上丝毫不露声色,仿佛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只是顺着他的话,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道:“此地确有一头筑基后期的冰魈,灵智不低,极为凶悍,皮糙肉厚,冰系神通厉害。我方才与之交手,侥幸凭借地形脱身,却也付出了不小代价,几乎耗尽灵力。”她刻意点明冰魈的强大和自己的狼狈,既是示弱,也是一种试探,想看对方的反应。
江辰闻言,脸色更加凝重了几分,苍白中甚至透出一丝死气的青灰。“筑基后期……”他喃喃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很明显,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苦涩,“若是全盛时期,我或可凭借法宝与剑诀与之周旋一番,寻求脱身之机,但以我如今这油尽灯枯的状态……”他再次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沉重的绝望感,几乎扑面而来。随即,他看向苏晚烬,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在绝境中不由自主滋生出的、微弱的期盼,“苏姑娘既能与之周旋并最终全身而退,想必身负过人之处,或是掌握了某种克制之法。眼下我们同陷于此绝境,可谓同舟共济,唇亡齿寒。不如……暂且放下猜疑,联手对敌,先设法共同应对那头妖兽,再一起寻觅脱身之法,如何?”他再次提出了合作的建议,这一次,语气更加诚恳,也带着更深的无奈。
联手?苏晚烬心中立刻响起一声冷笑。一个来历不明、底细不清、身受重伤的陌生人,在这尔虞我诈、生死一线的修真界,尤其是在这毫无规则可言的生死之地提出的合作,能有几分诚意?更大的可能,是想利用她作为探路的石子、吸引火力的诱饵,或者在关键时刻可以毫不犹豫舍弃的炮灰吧。她是从尸山血海的背叛和冷漠中爬出来的人,早已习惯了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人,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伸出的“援手”,尤其是在这步步杀机的修真界,轻信往往意味着最快的死亡。
但是……她没有立刻拒绝。冰冷理智告诉她,眼下形势比人强,独自面对那头状态完好的筑基后期冰魈,她胜算渺茫,几乎等于送死。这江辰虽然受伤极重,但毕竟出身名门正派,修为底子应该远比现在表现出来的要扎实,尤其那柄水蓝色长剑,灵光内蕴,气息不凡,绝非凡品,或可成为对抗冰魈的一份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而且,从他口中,或许能旁敲侧击出一些关于外界的信息、关于这冰狱洞不为人知的秘辛,甚至……关于沈清寒的某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或意图。合作,是巨大的风险,但也可能蕴含着同样巨大的、唯一的生机。
“联手……可以。”苏晚烬缓缓开口,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看向江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以及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冷酷的清醒,“但需约法三章。第一,合作期间,直至确认安全或分道扬镳之前,不得互相暗算,背后捅刀,任何关乎行动、去向的重大决定,需有商有量,达成一致,不得独断专行。第二,关于此地情报、出路线索、潜在危险,需彼此共享,不得隐瞒关键信息,尤其是可能危及对方性命的信息。第三,”她顿了顿,声音更冷,“若遭遇不可抗之力,局面彻底崩溃,危及性命,允许各自求生,互不拖累,事后亦不得以此为由追究。你可同意?”
江辰显然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少女不仅没有立刻答应,反而如此冷静且条理清晰地在第一时间划下道来,提出的条件更是直接戳破了合作中最脆弱、最不愿明言的那层窗户纸。他略一思索,脸上那丝苦笑意味更浓,但很快便点了点头,应允下来:“合理。苏姑娘思虑周全,江某佩服。便依姑娘所言。在下以碧波阁声誉起誓,在脱困之前,绝不做那背信弃义之事,必与姑娘同进同退。”他顿了顿,似乎想起还未互通姓名,补充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苏晚烬。”她清晰地报出名字,同时仔细地、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变化地留意着对方的眼神、面部肌肉乃至握着剑柄的手指的反应。碧波阁远在东海,应该不会听说过她这个在青梧宗内部都鲜为人知、如同影子般的“替身弟子”吧?
果然,江辰眼中除了最初始的讶异消退后,并无其他异色,没有震惊,没有恍然,没有贪婪,什么都没有,只是如同听到一个普通名字般,依着江湖礼节,忍着伤痛微微拱了拱手:“苏姑娘。”
就这样,一个极其脆弱、建立在空中楼阁之上的临时同盟,在这冰冷彻骨、危机四伏的绝境中,以双方心知肚明的互相戒备为基石,勉强达成了。两人各自寻了处相对干净、背靠冰壁的地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开始调息疗伤。洞窟内的气氛微妙而紧张,仿佛一根绷紧的弦,既有合作的必要催生出的一丝微弱暖意,又充斥着对彼此根深蒂固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深深戒备。
苏晚烬沉默地取出部分采集好的幽苔,用冰片切下适量,起身走到江辰附近,隔空递了过去:“这幽苔,有些镇痛和促进伤口愈合的效果,聊胜于无。”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江辰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她一下,随即道谢:“多谢苏姑娘。”他接了过去,却并未立刻使用,而是先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腰间一个看起来材质非凡的储物袋里,取出了两枚散发着淡淡清香、龙眼大小的碧色丹药,仰头服下,然后才开始处理外敷的幽苔。显然,他并未完全信任苏晚烬提供的“土方”,更依赖自家的灵丹。苏晚烬也不在意,自顾自回到原处,将剩下的幽苔嚼碎敷在手腕最深的伤口上,一股清凉之意蔓延开,稍稍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随即开始默默运转那微薄的灵力,推动烬火之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修复着体内的暗伤。
期间,两人有过几句简短的、小心翼翼的交谈,如同在雷区试探着前行。江辰似乎对青梧宗,尤其是对寒峰之主沈清寒,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好奇,言语间多有不着痕迹的试探。
“听闻清寒仙尊常年于寒峰之巅闭关,神龙见首不见尾,不问宗门俗务,没想到……其座下还有苏姑娘这般……嗯,坚韧不拔的弟子,在此等绝地之中历练。”他状似随意地说道,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苏晚烬的脸,捕捉着她的表情变化。
苏晚烬心中警铃微作,仿佛被触及了最敏感的神经。她面色不变,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淡淡道:“师尊行事,高深莫测,非我等弟子所能妄加揣度。”一句话,轻飘飘地将所有试探都挡了回去,封得严严实实。
江辰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不尴尬,只是笑了笑,从善如流地不再追问,转而望着四周晶莹剔透却又杀机暗藏的冰壁,感慨道:“这冰狱洞寒气之重,精纯之极,实属江某生平罕见,竟能孕育出冰魈这等接近洪荒异种的强悍妖兽,也不知这洞窟深处,是否还藏着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
苏晚烬立刻想起那日冰魄石与体内神秘玉佩产生的诡异共鸣,以及沈清寒可能在此窥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心中疑云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但她面上丝毫不露,只如同没听出他话中的深意,顺着表面意思应和道:“或许吧。此地诡异,非比寻常。”
休整了约莫两个时辰,洞窟内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远处永不间断的滴水声。江辰的伤势在自家珍贵丹药的强大药力作用下,总算稳定了些许,不再继续恶化,流血也基本止住,脸上那死人般的青灰色褪去了一点,虽然依旧苍白,但总算有了些许活气。而苏晚烬也凭借坚韧的意志和烬火之力那奇特的韧性,恢复了大半灵力,精神好了不少。两人都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这里的寒气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们的体温,消耗他们的体力和灵力,那头冰魈也不知何时会再次巡弋到此地。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必须主动出击,去寻找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那冰魈巢穴,我观此地寒气流动与地势格局,源头似乎更在于内,出口很可能就在巢穴后方某处。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去闯上一闯了。”江辰撑着冰壁,有些艰难地站起身,再次握紧了手中那柄水蓝色长剑。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战意,剑身的光晕再次稳定下来,散发出凛冽的寒意。
苏晚烬点头同意。她也有此猜测,那头冰魈盘踞的位置,确实是整个洞窟寒气与某种奇异能量最为集中的点。两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保持着警戒队形,小心翼翼地朝着洞穴更深处,那片更加黑暗、寒意更重的地带进发。越往深处走,空气越是冰冷刺骨,呼吸间都带着冰碴子的感觉,那股属于冰魈特有的、混合着腥臊与冰雪气息的味道,也越发浓重起来,几乎令人作呕。
终于,在小心翼翼地拐过一个需要侧身才能通过的、巨大无比的畸形冰柱后,一个更为开阔、宛如地下大厅般的巨大洞窟,赫然出现在眼前。洞窟中央,那头体型庞大、肌肉虬结、覆盖着厚厚白色冰甲的冰魈,正匍匐在地,鼻息间喷吐着白色的寒雾,似乎正在小憩。但它周身自然散发出的、属于筑基后期妖兽的恐怖威压,依旧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整个空间,令人心悸,呼吸困难。而在冰魈那庞大身躯身后不远处,隐隐可见一道被异常厚重、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冰层完全覆盖的岩壁。岩壁最下方,紧贴着地面的地方,似乎有一道极为狭窄、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的黑暗缝隙,一股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带着些许不同气味的气流,正从那里缓缓吹拂出来。
那里!那里很可能就是出口!或者是通往下一个区域的入口!
但要想过去,必须经过冰魈所在的这片相对开阔的区域,几乎不可能绕开。
江辰与苏晚烬隐身在冰柱后的阴影里,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绝与凝重。没有退路了,后退是永恒的囚禁与缓慢的死亡,前进,唯有死战,方有可能杀出一条血路!
“我修为尚存几分,主攻,正面吸引它的注意力。苏姑娘,你身法似乎更为灵活迅捷,伺机攻击其眼、喉、关节等要害之处,或尝试寻找机会,直接冲过去查探那道缝隙!”江辰迅速压低声音制定了简单的战术。他毕竟是男子,修为原本也高于苏晚烬,于情于理,此刻都应主动承担起最危险、压力最大的正面牵制任务。
苏晚烬没有矫情推辞,这确实是当前情况下最合理的分工。她点了点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周身状态调整到最佳,指尖再次扣住了那锋利的冰片,暗红色的烬火之力在经脉中开始加速流转。
江辰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势带来的剧痛,眼中厉色一闪,率先发动!他身形如电,猛地从冰柱后窜出,手中长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蓝光,一道凌厉无匹、仿佛能撕裂空间的剑气,如同九天坠落的惊涛骇浪,带着隐隐的潮汐之声,直斩向冰魈那颗硕大狰狞的头颅!
“吼——!!”
冰魈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彻底惊醒,暴怒起身,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震得整个洞窟顶部的冰棱都在簌簌抖动。它挥动那只堪比磨盘大小的、覆盖着坚硬冰甲的巨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悍然迎向那道蓝色剑气!
“轰!”
剑气与冰爪□□撞,爆发出剧烈的能量冲击,卷起满地冰屑,如同刮起了一场小型的冰雪风暴!
大战,瞬间爆发!
江辰剑法精妙,显然得了碧波阁真传,水属性剑气纵横捭阖,时而如绵绵细雨,无孔不入,时而如惊涛拍岸,势大力沉。虽然属性上一定程度上被冰魈的极致寒冰所克制,导致剑气威力打了折扣,但他战斗经验极为老道,剑势连绵不绝,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缠住了冰魈的主要攻击,将其绝大部分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苏晚烬则如同一道没有实体的鬼影,凭借着对附近地形的熟悉和远超同阶的灵活身法,在战场的边缘地带高速游走、飘忽不定。她并不与冰魈硬碰硬,而是抓住江辰创造出的每一个微小空隙,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时不时闪电般掷出蕴含着一丝暗红烬火之力的锋利冰片,精准地射向冰魈那猩红的双眼、脆弱的膝关节、以及腋下等防御相对薄弱的部位。她那暗红色的、带着一丝毁灭气息的烬火之力,似乎对冰魈那坚硬的冰甲有着某种奇特的侵蚀效果,虽然量级微弱,无法造成致命伤,但每一次击中,都能让冰魈感到一阵针刺般的刺痛和难以忍受的烦躁,有效地分散了其注意力,打乱了它的攻击节奏。
两人的配合,在这生死压力下,竟出乎意料地展现出一种难得的默契。江辰正面硬撼,如同坚固的盾牌与主攻的长矛;苏晚烬侧翼骚扰,如同致命的毒刺与灵活的影子。一正一奇,一明一暗,一时间,竟与那实力远超他们二人总和的筑基后期冰魈,斗了个难分难解,旗鼓相当!
洞窟内,剑气呼啸,兽吼连连,冰屑纷飞,能量碰撞的爆鸣声不绝于耳。场面激烈到了极点。
然而,冰魈的实力毕竟远超二人联手。它皮糙肉厚,力大无穷,冰系天赋神通更是随手拈来。久战之下,江辰因伤势未愈,灵力消耗巨大,动作不可避免地渐渐迟缓下来,脸色也越来越白。一个反应不及,被冰魈一记势大力沉的横扫,爪风边缘扫中了肩头!
“噗——!”
血光迸现!江辰肩头的衣物瞬间撕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出现,他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远处的冰壁上,又滑落下来,喷出一口鲜血,手中长剑都差点脱手。
就是现在!苏晚烬眼中寒光爆闪,她知道这是江辰用重伤换来的、稍纵即逝的唯一机会!她不再保留,将全身所能调动的烬火之力,疯狂地压缩、凝练于右手食指指尖,最终化作一道纤细如发丝、却凝实无比、散发着不祥暗红光芒的能量细线,抓住冰魈因攻击得手而微微松懈、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那个瞬间,如同毒蛇出洞,直射冰魈那只之前被她冰片划伤、此刻仍有些影响视线的左眼!
“噗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牙酸的闷响!那道暗红细线,精准无比地成功刺入了冰魈巨大的左眼眼窝!下一刻,蕴含其中的、高度压缩的烬火之力瞬间爆发开来!
“嗷呜——!!!”
冰魈发出了开战以来最为凄厉、痛苦到了极致的惨嚎!整个庞大的身躯因为眼窝里传来的、仿佛灵魂都被灼烧的剧痛而疯狂地甩动头颅,两只巨爪胡乱地拍打着四周的冰壁,砸得冰屑四溅,整个洞窟都在它的疯狂下颤抖,攻势瞬间大乱!
“江辰!”苏晚烬用尽力气急喝一声,声音因脱力而有些嘶哑。
倒在地上的江辰,听到这声呼喊,强忍着肩头粉碎般的剧痛和体内翻江倒海般的气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他猛地用未受伤的手臂撑起身体,用尽最后残余的灵力,将手中那柄水蓝色长剑,如同投掷标枪般,猛地掷出!
“吟——!”
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化作一道耀眼夺目的蓝色长虹,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趁着冰魈因左眼被毁而痛苦失控、巨口因惨嚎而张开的那个致命瞬间,蓝色长虹精准无比地、如同热刀切牛油般,从其大张的巨口之中贯入,而后,带着一蓬蓝红色的混合液体,从其坚硬的后脑勺猛地穿透而出!
冰魈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它庞大的身躯僵硬在了原地,仅剩的独眼还残留着无尽的痛苦与暴虐,但瞳孔中的光芒,却迅速黯淡下去。僵持了大约一息之后,这头称霸冰狱洞不知多少岁月的筑基后期妖兽,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溅起漫天弥漫的、混合着血腥气的冰尘。
成功了!他们竟然真的联手干掉了一头筑基后期的妖兽!
苏晚烬看着那不再动弹的巨大尸体,一直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双腿都有些发软,差点站立不稳。她强撑着,快步走到江辰身边,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江辰肩头的伤口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鲜血还在不断涌出,将他半边身子都染红了。但他却挣扎着靠坐在冰壁上,看向苏晚烬的目光充满了极其复杂的之色——有劫后余生的感激,有对她那诡异而强大力量的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透的探究。方才苏晚烬那一道绝非青梧宗正统功法、甚至带着一丝邪异气息的暗红力量,绝对大有来历。
“多谢苏姑娘……此番救命之恩,江某……铭记于心。”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但语气却十分郑重。
“互利而已。你若死了,我也独木难支。”苏晚烬语气依旧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合作与现在的施救,都只是最纯粹的利益交换。她再次取出更多的幽苔和自己备用的一些最普通的、青梧宗发放的止血散,递了过去,“先处理伤口,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都知道时间紧迫,迅速而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最严重的伤势。江辰忍着剧痛,用撕下的衣襟和药物勉强包扎好肩头,又服下几颗丹药稳住气息。然后,两人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向冰魈尸体后方的那道岩壁缝隙。
缝隙极其狭窄,边缘粗糙不平,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后面是深邃无尽的黑暗,不知通向何处,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但那股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气流,确实是从里面吹出来的,带着一种与冰狱洞主体部分不同的、更加古老和阴冷的气息。
“我走前面探路。”江辰主动说道,调整了一下呼吸,便要侧身往那狭窄的缝隙里挤去。无论如何,让一个伤势更重的男子探路,于情于理都更合适一些。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毫无预兆地,整个冰狱洞突然剧烈无比地震动起来!不是那种轻微的摇晃,而是仿佛地龙翻身、天崩地裂般的恐怖震动!头顶上方,无数巨大的、尖锐的冰棱和石块如同雨点般疯狂砸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洞窟仿佛随时都要彻底坍塌埋葬一切!与此同时,一股远比冰魈更加强大、更加古老、更加令人灵魂战栗的气息,如同沉眠了万古的远古凶兽,自洞穴那仿佛没有尽头的最深处,缓缓苏醒过来!
这股气息,充满了无尽的血腥、怨毒、冰寒与一种扭曲的疯狂,如同实质的潮水般,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每一个角落!它那恐怖的感知,如同最精准的猎杀者,牢牢锁定的目标,赫然便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气息萎靡、伤痕累累的苏晚烬与江辰!
江辰脸色骤变,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比他面对冰魈时还要强烈十倍!他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这气息……不对!绝对不对!这洞里封印镇压的,根本不止一头冰魈!还有别的鬼东西!快走!!!”
他甚至来不及多做解释,也顾不上男女之防,求生本能驱使下,他一把死死抓住了还有些因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变故而愣神的苏晚烬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然后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她就冲向那道狭窄的、通往未知的黑暗缝隙!
而苏晚烬,在被江辰那股巨力强行拖拽着、踉跄挤入那片令人不安的黑暗前的一刹那,出于某种直觉,她的眼角余光,似乎敏锐地瞥见,在远处某个因剧烈震动而不断折射、变幻光线的冰晶角落里,一抹熟悉的、冰冷肃杀的玄色衣角,如同幻觉般,一闪而逝。
缝隙之后,并非想象中的生路坦途,而是一条诡异向下倾斜、仿佛通往地心深处的狭窄甬道。脚下湿滑不平,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其中,身后那令人心悸、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恐怖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压迫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甬道两侧,竟然密密麻麻地矗立着无数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人形冰雕,它们无声地凝视着这两个不速之客,仿佛在举行某种沉默而诡异的仪式。就在他们狼狈奔至甬道中段,暂时摆脱了那恐怖气息最直接的锁定,得以稍稍喘息之际,江辰手中用以照明的那柄水蓝色长剑所散发出的、摇曳不定的蓝色剑光,偶然间,映亮了旁边一尊尤其精致、仿佛带着某种情感的人形冰雕的面容。
那冰雕雕刻的,赫然是一名年轻女子的脸庞。而那张脸……竟然与苏晚烬,有着至少五六分的惊人相似!尤其是那眉宇间的轮廓与眼神的韵味,几乎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冰雕女子的眉心正中央,一点殷红如血、仿佛还在微微搏动的诡异印记,正闪烁着不祥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光芒!
江辰猛地停下脚步,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豁然转头看向身旁因剧烈奔跑而气息不稳、脸色苍白的苏晚烬,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彻底的混乱,他几乎是嘶哑着,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你……你究竟是谁?!这冰雕上的女子,为何……为何与你如此相像?!这印记……这印记我绝不会认错!这是……这是我碧波阁早已失传数百年的禁忌之术——‘血咒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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