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热。
本该透过皮肤散出去的热量找不到出口，在皮肤打个转，便又回到了身体里。热量越积越多，我张开吻，吐出舌头，这才给了一个出口。但效果微乎其微，身上的毛太厚重了，它们是为了能睡在冰雪弥漫的森林里长出来的，睡在室内、甚至是床铺上被子下的现在，这些都只是累赘。
燥热无处发泄，出发在即，我只能不再忍耐，侧过头对莱伊说——
「我要睡在地板上，床太热了……莱伊，你听见了吗？」
也许是声音太轻了，莱伊没有任何反应。我只能尽量保持一头狼所能办到的「蹑手蹑脚」，掀开被子。甫一动作，床就因为硕大的狼躯晃动了一下。我心里着急，但也不想吵醒莱伊，只能停下来缓缓。过几秒，再动一下。
这床也太容易摇动了，明天出发前和莱伊说一下吧，它看起来不太稳。
一声叹息从狼吻里溜走，左边的爪子已经着地，只差一点就能完全脱离这床被子，接触到空气的毛发已经发出了欢呼雀跃的声音。
「卡沃伊。」
右前爪被抓住了。
莱伊醒了，什么时候醒的？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上去有些生气，从床上坐了起来，拽住我的爪子不放手。
「我不是想走，」我斟酌了一下用词，「是床上太热了，我想去地板上睡。」
「可是你以前从来没有在地板上睡过，就算是狼身，也没有那么舒服吧？」
我有些焦急，扯了扯自己的爪子：「可是——」
「变回来。」莱伊盯着我，下达了我在进门之后一直在等待的命令。
但我在等的不是这句……甚至于，和我想象中的那句截然相反。
眼前银光闪过，银色的毛发消失不见，莱伊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腕上。
我认命地躺了回去，莱伊也收回了手。
「我以为你是更喜欢狼形。」
好心办坏事，甚至还吵醒了莱伊，这让我有些沮丧。离开的最后一天还要麻烦老师，之后留下的印象不会是“笨蛋弟子”了吧？这让我觉得更加沮丧。
「我喜不喜欢不重要呀。」左边响起了窸窣的动静。犹豫了几秒，我翻个身，果不其然，撞进了莱伊的眼里。
她的眼里盈满火光与水光，潋滟如湖面，像是藏在北方森林里，我最爱的那一面湖。笑意盈盈，像要将我卷进湖心的漩涡，我移不开眼，大脑有些放空，不知今夕何日。
「明天你就要走了，那个约定只是我太舍不得了。我会想你，卡沃伊。」
明天我就要走了，一晃眼就要到的明天，真的就是一晃眼就到了。
今天天气晴朗，无论是空气孢灵还是窗台的卡尔曼藤都在舒适地摆动，梅丽的早点也是一如既往的美味，花了很多时间的黄油面包和白布丁*，通常早餐桌上不会上这么高脂肪的东西，但梅丽特地放上了。无论是和莱伊还是空气孢灵，她们说话的态度和平常没有两样，调侃我昨晚的行为，或是聊一聊桌上的早餐，只是对吃完早餐之后的安排闭口不言，唯有梅丽偶尔会向我露出寂寞的表情。
只有我内心煎熬。
行李我已经检查了三次，没有遗漏，在我踌躇要不要打开检查第四次的时候，莱伊的声音从窗户下传来。她笑着招手，身边围满了庭院里的药草。该出发了。
好快。走出庭院的时候我想。
好快。走进北方森林的时候我还在这么想。
真的好快。莱伊停下脚步的时候，我还是这么想。
「卡沃伊。」
她先是叫住我，跟我说一些别担心，你会在学校过得很好，也不想想你是谁的学生之类的话。她的目光渐渐柔软，最后，一直重复着同样的话：别担心，别担心。
我深呼吸几次，才开始调侃她看起来比我还担心，却没有得到回应。她的笑容停滞了几秒，在我想开始道歉的时候，她踌躇地向前挪了几步，朝着我抬起手。
但当我碰到她掌心的皮肤时，她又开始犹豫，随后快速地扯下一束枝叶，遮住了面庞。
「碰一碰这根树枝，它会把你带去与它根茎相连的另一片森林里。走出那片森林，你将在那儿找到你的学校。去吧，卡沃伊。」
一条缀满绿叶的树枝在眼前晃荡，清新的草木香拂过我的鼻端，这根树枝上还有冰雪的气息，昨晚刚下过雪。
无论如何，我要离开这片刚下过雪的森林了。
我好像还有一些话还没和莱伊说，她说她会想我，我还没有回应。实际上，在这一刻我就已经难以抑制思念，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诉说，它们像藤蔓一样捆住我的心脏，枝叶堵在我的喉咙里，张口吐出的不是思念的话语，而是苦涩的树液。
「莱伊，我——」
「木之孢灵，孢灵之森——」
身旁毫无征兆地浮现「灵」的光辉，点点荧光布满我的视野。
我还有话没有说完！
莱伊雅斯将大叫的空气孢灵全都隔绝在外，只紧紧地盯着我，视线一寸一寸地移动，像要把脸上的表情牢牢地印在心里，用目光勾勒出面庞的轮廓。
她分明知道我有话要说，为什么还要吟唱。
莱伊的声音里充斥的决然，令人恐惧。
我不敢再张嘴。
「安静祥和的孢灵之森啊，请将迷途之人带回您曾管辖的领地，他将在那儿生根，发芽，寻找到真正的自己。祈愿您能降下祝福，祈愿您能给予帮助。祈愿您能祝福这个孩子，带领他找到新生。」
青碧色的光芒盈满了视野，皑皑白雪消失了，森林消失了，近在眼前的莱伊也消失了。
另一片森林出现了，手中有另一根树枝，手里有沉甸甸的感觉。
松风变了味道，铺天盖地的绿色盈满视野，除此之外就是热烈的太阳。刺痛的空气转瞬就变得温和，青草的味道挤满鼻腔，看来这儿的雪刚化。
松开手的瞬间，树枝因为回弹，猛地打在头上。被树抽了一鞭子，我跌坐在地，倒吸一口气，垂下头。
直到冰雪浸湿衣服，我才搓搓太阳穴，在地上摸索。临走前的莱伊好像往我手中塞了什么，手中的触感顺滑且厚实。我拨开身边的冰雪，在地上找到了一颗木雕，是个含苞待放的茉莉花。
我用手指揩掉它身上的雪渍，塞进怀里，扶着树站起来，向着有人声的方向走去。
湿热的触感被裹进衣服里，身体在渐渐变热，围巾脱了，外套脱了，行李箱里衣服应该是带厚了。
嘎吱的踩雪声静悄悄地响起，拨开沿路的枝叶，得以径直向前走。
不多时，就能在树梢的顶端看见高大的建筑，森林外，视野所及的范围内都有类似的建筑，或许这就是莱伊曾说过的连栋。这些建筑有雕刻成藤蔓的植物缠绕，和家里的装饰很像，并且这个建筑的年纪看上去也和家一样，古朴而沉闷。
但里面传来年轻人的声音，这不禁令人有些紧张，我从没和同龄人接触过。
「你就是卡沃伊？」
来人摘下他的兜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二三十岁的年纪，五官端正，衣冠整洁。衣服制式很少见，至少我从未见过。他的眉心有竖纹，是经常皱眉的人会留下的纹路，克洛伊爷爷的儿子就有这种纹路，看样子对方和后者一样，是个严厉的人。
「我是辛菲利，如果你就是卡沃伊，应该在莱伊雅斯大人的口里听过我的名字。」
他将手贴在心口，行了一个简单的见面礼。
「她说会有人来接我，但没说过名字。」
按照前几天莱伊刚教过的那样，我也将手掌贴在心口，简单地回了礼。
辛菲利闻言眉头一跳，想必猜到了莱伊是怎么和我介绍他的，「明明年纪很小，但摆着一副老古板的样子」。他苦笑一声，没有再接话，而是转过身去，开始在前面带路。
我犹豫一下，拎着箱子快走几步，跟上他的脚步。
一路向前，辛菲利拨开缀满红果的树枝，滑下布满雪的小坡。他回头叮嘱我小心点，但我还没习惯这么薄的雪层，用力过度之下从雪坡上滑了下去，和辛菲利撞在一起，跌倒在坡底。
丢人过头让我拘谨不已，一个劲儿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喏喏地说「对不起」。我很难和这个人说其实平常的我不是这样的，没这么不靠谱，我只是有些紧张，但到头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辛菲利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从他身上挪开，再伸手将我拉了起来。
在这样的歉意里，一路上我都没说话，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不多时，便能看见森林的尽头。
尽头是看不见左右边界的栅栏，有树一样高。眼前是一扇紧闭的门，上面没有门锁，只有门的轮廓。辛菲利将手放在门锁的位置上，白光亮起了一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辛菲利就已经推开了门，回头对我说。
「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