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信这个家里蹲魔女，但转念一想，上次逛街，她比我想得更熟悉。

「要去哪？」

「嗯……」

「没想好？」

「先随便走走吧！」

不时有人路过身边，街上人来人往，大多数商铺都挂上了金红的配色，编织起纤长美丽的花瓣，在这样热情的颜色里，世界的距离都在缩短。

「看看面包，新鲜出炉的牛奶面包！」

路过的商铺前摆着深蜂蜜色的面包，麦香味洋溢在周围，不时对着街上的人吆喝两声，与对面的花店揽客声此起彼伏。透过摊子旁、商铺的窗户，阳光洒在一排排的甜点架上，暖洋洋的颜色被阳光照得比皇宫还金碧辉煌。

再往前，店铺逐渐从吃食过渡，变成了成衣生意。店家橱窗开得大，亮堂的光洒在衣架上，金线勾勒着深红色的大裙摆，领口的布料折得复杂，富丽堂皇的同时不缺典雅的气质。

我们上次便是在前面不远处，金苹果商会旗下的店铺里购入的服装，但莱伊拉着我回头，指着一个装饰漂亮的小车。

「在学校吃过烤串吗？很美味噢。」

在她明丽的笑容里，我晕晕乎乎地跟着走。

莱伊说这个叫餐车，在喷泉旁边，用金红色彩带装饰，餐车的周围有不少小孩围着，大人跟在身后，让他们一个个挑选。车身开了很大的窗，窗上面是挡阳的小遮板，下面则延申出一小块木板，摆着用来开摊的东西。烤串的香味扑鼻而来，香料味比梅丽做得任何菜肴都更浓厚，让人直咽唾沫。餐车里面站着一位女性，正不慌不忙地给这么多小孩大人烤着手上的东西。

我对这个一窍不通，只负责接过莱伊递来的烤串，浓烈的孜然味扑来，几乎遮掩了肉质本身的味道和食物本身的腥味。虽然还能吃见些许的腥味，但这种浓郁的味道令人欲罢不能。

「好吃吗？」

莱伊的声音和喷泉哗啦啦的水流声混在一起，她吃着烤串，侧过头来看我的表情。

餐车附近就是喷泉，但或者，正是因为附近有喷泉，这些餐车才会围在这里。人们围着喷泉散步，走累了便在喷泉旁的椅子上坐下，惬意的水流声在皇都尤为可贵，人类本身好像就具有趋向自然的性质，和趋光性类似的，离自然越来越远，却又无法抗拒本能，仍然热爱自然的态度。

坐在这里，便也能理解这种心情。喷泉里的水让附近的水魔素含量极高，空气清爽，坐在这种地方里，重要之人的眼睛，也会变得闪闪发光。

「好吃。」

在我眼前的脸一点点绽开，她眯起眼睛笑。一阵寒风吹过，这双眼睛再次眯起时，就是另一种意思。

「有点冷呀。」

她的手确实比平常更冷，于是我将手拢在掌心轻轻地揉搓，分不清是因为掌心的温度还是揉搓的力道，她的手缓慢地回温。我抬眼看了眼她，莱伊正忙着吃掉后面的半根烤串，晃晃手指，剩下的签子便自己出现在垃圾桶里，手的温度已经差不多，我便将手塞回她的口袋。

「接下来还去哪儿吗？」

「还没带你好好逛逛这儿呢。」

我跟着她站起来，这个喷泉是十字路口的中间，四个方向都有路可走，我们刚才是从身后的西方走来，她便指着前面的东方。

「你以前也这样上街逛过？」

「是呀，但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儿了，那些店不知道还在不在。」

「可你在伊利安从来没出过门，别人还说你是家里蹲魔女。」

「哎呀，伊利安太冷啦。」她抱着双臂，做了个受不了寒冷的表情。

我有些郁闷，早知只是因为冷，我就早点喊她出来了。转而又叹了口气，在伊利安的我大概还没有这个勇气，他太拘谨，待人太生疏。

不知不觉，莱伊已经在我的手中塞入了不少食物，甚至是一朵别在衣襟上的鲜花。我出门前正准备去舞蹈室，穿的衣服还是白衬衫与黑色紧身裤，她别在衬衫领口的花，便是身上唯一的色彩。我低头摆弄了两下衬衫上的花，抬头时莱伊正在将又买来的花顺手别在耳畔。

我们是同一种花，强行压下偷偷翘起的嘴角，我抬高声音，应着莱伊的呼唤快走几步。

不知从何时开始，和之前的乱走不同，莱伊像有了目标，在七拐八拐之后，拐进一条巷子。

这条小巷偏离大道，阳光照不进狭窄的小巷，被挡在左右的墙外。一进小巷，阴影遮住全身，便感觉温度都比别的地方更低。

在走进小巷后，又走上三四十步，便看见右手边有一个小酒馆，牌匾上画着一个像竖琴又像酒瓶的标志，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出现在一块木板上，显得新奇。

莱伊打开了酒馆的门，嘈杂的声音扑面而来，还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我猜是汗水、脚臭以及没洗的皮肤会散发的味道。里面的人比我想得更多，他们挤在一起聊天，喝着手里的酒，吃着桌上的菜，不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哄笑。

我的鼻子受不了味道的刺激，便有些犹豫不愿意进去。

「老板，来新人了。」

坐在门口的大汉给自己灌上一口酒，回头对里面喊了一嗓子。没过多久，后面便拐出一名中年男子，带着眼镜，半扎长发，经营这家酒馆的老板倒显得文雅。

「这位小姐？」

「我的侍女上次在您这儿定了东西，我来替她取。」

老板露出了然的表情，招呼我们进去。离得近的熟客听见，便大笑着调侃「大小姐替侍女拿东西，活了四十年也没见过这种事」，诸如此类的话。

莱伊糊弄两下，转头让我呆在外面，她自己进去。酒馆的门关上，我透过旁边的小窗户，可以看见莱伊坐在吧台外面的位置，正和老板沟通。

很快，莱伊便打开酒馆的门，让我进来。

「老板说今天刚好有吟游诗人的歌谣，反正没事，一起坐下来听听吧。」

她大概是真的看出了我的不愿，笑着在我鼻子上点了一下，呼吸瞬间轻松了许多，想必是她施了魔法。我没有这个本事，松了口气，跟了进去。

这家酒馆比我想象的还大，或者说客人比我想象的更多。每个人一转身就会碰到别人的身体，却没有一个人嫌挤，大家高兴地凑在一起，在火椒和肉桂等浓烈香料的味道里举杯畅饮。

我和莱伊坐上高脚凳，面前摆了一杯牛奶，老板说这个地方叫吧台，是观看吟游诗人唱歌最好的位置，又给我指了吟游诗人。吧台的地面高上一层，与吟游诗人在的酒馆斜对角相互对应。

穿过摇晃的人头，吟游诗人嫩绿的发饰在这个酒馆格外醒目，他有一头银白色的短发，和一双萌蘖般的眼睛，笑容温软，哪怕相隔甚远，也令人如沐春风。

他只需存在，就好像建立了一个以他为秩序中心的国度。

华丽的音色倾泻，酒馆里渐渐安静下来，七弦琴在他的拨弄下轮出漂亮的音色。而这把略微沙哑的嗓子，令他的歌谣显得古老又神秘。

他讲的是一个有关世界树的故事，令人在意的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的名字，和我认识的人一样——返乡人。

「返乡之人迷途之子

「神明怜惜 予祂诘问

「神明神明为何创造

「神明神明何为勇气

「神明神明何为希望」

歌声悠扬，余音绕梁。人类的语言并不复杂，但吟游诗人却将每个音节都拉长，在音韵的震动里如海浪般起伏。歌声像风吹过树海，回到他嫩绿的眼睛里。

在逐渐激烈的鼓掌声里，我才回过神来。老板将上半身探出吧台，将莱伊的杯子里再度填满。

「怎么样，很不错吧？那可是我们得意的吟游诗人噢。上至八十老妇，下至三岁小孩，只要是会听故事的人，都觉得他是最好的吟游诗人。」

「真的好厉害啊！」七弦琴的音色还在我的胸腔里鼓动，心脏都仿佛系在那把琴上，被他的手指揉捏搓动。我第一次听吟游诗人唱歌，没想到会这么有趣。

「老板，他是什么人啊？」

「他是常年环游世界的吟游诗人，之前他说自己的故乡在坎斯拉，但也不常见，这次回来……」

「是为了国礼吧。」莱伊放下手中的酒杯。

「吟游诗人也会有思乡之情吗？」我问。

没等莱伊回答，旁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莱伊。老板，老样子。」

我扭过头，看见吟游诗人在我左边坐下，正朝着我右手边的莱伊打招呼。现在的他比刚刚更随性，笑容和善，刚才国王般的秩序感荡然无存。

「好久不见，阿涅伊，今天的表演也很不错。」

「你们认识？」

一声响指，莱伊张开隔音罩。她放下酒杯，侧过身子，下巴搭在手背上，她扬起一个调侃的笑容。

「坐在你左边的那个，就是缄默之风噢？」

欸……

我对缄默者本就没什么向往之情，有莱伊这么一个缄默者在身边这么多年，更是没什么想法。只是在我心中的缄默者应该和莱伊一样，藏在坎斯拉的某个角落。

因此，我只好奇一件事。

「……缄默者也会当吟游诗人吗？」

阿涅伊眨眨眼，旋即大笑。

「环游世界很有趣噢！莱伊当年也干过，不信你问她。」

「那还是捡到你之前的事呢，我把每个大陆都走了个遍，在最后遇见了你。」莱伊笑眯眯地喝酒，她看起来心情很好。

「那还真巧。」我喝上一口牛奶，心里想的其实是感叹，自己已经不会对提起过去过度紧张，或许是因为我那么真实地看见了她的过去。

「欸，你还在喝牛奶？」阿涅伊指了指我的杯子，「就算没到狼人的成年，既然生活在人类世界，就按人类的计算方式来嘛。」

说罢，他便将我的杯子推向老板。

一只手搭在杯子上，用力地摁住，牛奶在杯子里晃了一下，溅出不少。

「别忽悠我家的孩子喝酒。」

「几年不见，莱伊你都变成强掌控欲的家长了，会提前催生反抗期的噢！」

「我家的孩子很听话，不劳你费心。」

莱伊将杯子挪回给我，我插不进嘴，低头把剩下的牛奶喝完。

不知何时，隔音罩已经散去，两人谈笑了几句，莱伊便提出告辞。

「你们要去哪？」阿涅伊也跟着站起来。

「不去哪，随便走走，今天是出来玩的。」

「那我来带你们去玩吧，比起常年不在皇都的你，我还是更清楚的。」阿涅伊笑容满面，他拿起自己的七弦琴，整理好背上的包裹便出发。

叮铃。

随着出门的铃铛声，和老板打过招呼，拎着梅丽定的东西，我们便离开了。

正如他所说，在走出酒馆短短百米，阿涅伊就已经左右介绍了不少。

从这家店以前是开什么的，到从前在这里经历过的趣事，有关这个皇都他知道的一切全都塞给我们。吟游诗人讲故事的口才很好，好似从前的阿涅伊就在眼前，和水果摊的老板讨价还价，抑或是在店门口被小偷顺走钱包，就连这颗在建路时没有铺好的石头绊了他一跤的事，也全都说给我们听了。

但那些都是过去的故事，新开的店铺卖的价钱如何，水果摊现在的水果品质怎样，抑或是路上是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奇怪的占卜小摊，他都不知道。

「您是占卜师吗？」

阿涅伊停在这个奇怪的占卜摊前。

在我印象里的占卜师大多都装得高深莫测，要么躲在漆黑的帐篷里摸着水晶球；要么藏在小巷的破败木门后面让你抽牌——无一例外都是骗子的把戏：水晶球里的荧光只是最简单的发光魔法，那些牌也都按照她的意愿解读，说到底我根本不相信这类东西。

「你想要占卜一下吗？最近的运势、未来的走向、命定的恋人，又或是你最近最担心的事……都可以问，我全都知道。」

黑色斗篷下面传出年轻女人的声音，她用斗篷遮住全身，连身形都看不清，只有声音轻松愉快。通常的占卜师为了显得有可信度，恨不得装成年老而神秘的异族人，无论是谁，声音都是紧张兮兮的。

被阿涅伊招呼后，她伸出一只手，搭在水晶球上。

奇怪的是，这只手洁白而美丽，完全不像靠欺诈为生的样子。

阿涅伊没有说话，看着这只手在水晶球上胡乱地抚摸，球中渐渐积攒了荧光。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装神弄鬼。

「你最近，恐怕要遭遇巨大的挫折呀。」

她微微侧过身子，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