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然雾岚昭雪衣

罗长峰久久不回应,谭文卿压下嘴角,向赵骁看去:“陛下。”

“罗长峰!”赵骁却是没顾得上谭文卿,打断他的话朝罗长峰猛拍龙椅,“为何不说话?!”

“陛下息怒。”罗长峰叩首,然而没等他直起腰,赵骁却是又变了卦。

“不,你别说,”圣上再次把目光转向谭文卿,“谭尚书,你、你来说。”

罗长峰咬了咬牙。

而谭文卿好整以暇地等在一旁,像早预料到一半,与帝王道:“陛下,臣并非空口无凭,只是先前未有确凿证据,虽有猜疑,却万万不敢妄下言论,而对平王殿下造成无法挽回的创伤。”

“那你如今可是有了证据?从何而得?”

赵骁压低嗓音,语气严肃,似要找回点天子威严。

“回陛下,正是虞大人携微臣究察罗尚书之事时,顺其线索发现的。”

可惜站在深渊边沿,圣人茫然激愤,后只剩惶恐。

强撑的镇静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赵骁无意识将手撑在龙椅扶手上,再次起了身,他咽下口水,看了眼谭文卿,又转头望向他身旁的虞衡。

虞衡朝圣上点了点头。

“陛下,据微臣调查,谭尚书口中此仿冒他人面相之术,或许并非天方夜谭。”

此言一出,殿中满座哗然,细碎的交流与批判声直起。

赵骁瞳孔一震,惊出一身冷汗。

“不知陛下是否了解位于我大褚关东以北之地,微臣前不久方阅历过古籍,且命人前往当地调查,”虞衡抬头看了眼赵骁,“而得关东北雪原有似蛛蝥种,身透白玉,宽长一掌有余,然其最独到之处,在其口中吐出的蛛丝。

“那蛛蝥吐出的蛛丝晶莹剔透,柔软韧性十足,在最初,雪原的周边村落以其丝成衣御寒,又因其模样独特而被村民制以编绳以示敬畏与象征。

“然则万事物福祸相生,此蛛丝经沸水特调而成的人面壳,是被一位途经村落的旅者发现的,那旅者同样是一位擅术药师。其偶然研制成的仿人皮,在冷却前需由擅画者捏造,后而片片粘附于人脸,过程极其痛苦,除同样特调的药水难以揭下,可以说仿人面已成佩者身体的部分,甚可随人生长。

“其玄妙之说在当地人群中迅速扩散,也被传入了该片地域统治者的耳中,统治者恐此技艺被有心之人利用辅其声喉的再塑而生祸乱,当时已有成案,其在事端未发生严重前明令此法为禁术,却没想历经数代后,仍惹祸端。此地正是不久前——”

赵骁向后踉跄一步,再次跌坐回了龙椅。

“——刚至皇城的北靳。”

北靳——这座盘踞在关东北部雪原长久的古老国度,它的土地何其辽阔,族群多么豪宕,那岁时大半被冰雪覆盖的眼前,声声马嘶长鸣中积淀出了它在长久岁月中浑厚的灵魂。

那不尽的长生天不知自何时起,而白色草原上骑马挽雕弓的人们交掌,肃杀厉风下温热的兽毡包里,口口相传过豪迈灵魂抚育婴孩的谣歌,道是——北靳的蛛蝥……

北靳的蛛蝥吐银丝,天神馈赠人间的晶;

晶是雪原的雪,雪是天神的晶;

雪里长生天长久,地上厚雪厚毡包;

阿布在右,阿吉在左;

阿布阿吉回头来,回头来……

“回头来……”

“回头来……”

“回头来——阿尔查!!!”

阿尔查图被卫兵带走时,阿卡哈望着那背影只顾嘶声。

那嘶声中是阿卡哈用汉话喊出的阿尔查图的名字,以及阿卡哈为数不多学会的几个汉字——都是阿尔查图这几日教会他的。

可惜小小的院落里,阿卡哈被人压着身子,如何也挣脱不开,只能遍遍喊着那人的名字。

阿尔查,阿尔查……

阿尔查图到最后也没有回过头来。

走过拐角时,阿尔查图见到靠在墙边的虞珵,着一身劲装,高束起披发,叫他愣了下:“虞谨行?”

虞珵看向阿尔查图,没有说话。

阿尔查图蹙起眉:“你为何在这儿?”

虞珵轻声笑了下:“阿尔查图殿下,我不在这儿,难道等着朝廷里后脚赶来的人扑个空吗?”

“这是你的人?”阿尔查图嗤笑一声,狡黠的目光紧盯着虞珵,“虞将军,恕我直言,您现在不应该还躺在您的江南小院里悠闲度日吗?”

“我的胆子远比你想得要大。”

“哈,”阿尔查图沉默一瞬,双臂被人压在身后,他冷笑道,“虞谨行,不要高兴得太早。”

“我凭何不?”

回答叫阿尔查图又愣了下。

曾在私下里与虞珵见过两面的阿尔查图印象深刻,这个无论话里话外多么暗藏刀锋也永远保持着一副蔼然有礼节面孔的男人,阿尔查图觉得他们是一类人。

然而此时的阿尔查图却又不禁疑惑:

虞谨行,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期待我们的下一次见面。”

虞珵没有理会阿尔查图,示意人将其带走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紧随在其后的阿卡哈身上。

皇宫的动乱叫那日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事后都惊恐万状,后脚赶往质子府的卫兵更是在见到虞珵的震惊之余,才从其手中接过了本企图逃窜的北靳使团一众。

阿尔查图也不出虞珵所料,在金銮殿上揭下了“赵序”的假面,罗长峰目眦欲裂。

年轻的帝王于殿前当场晕厥,险些没跌下长阶。

一时间,文武百官竟不知该先震惊哪样。

而据人称,那假冒平王的假赵序原先竟是自幼时起便伴在赵序左右的随从,协助罗长峰一众,暗中实施了计划,而真正的皇子究竟是何时被调包的,至今已无从得知。

或者说,至今已无人再在意那年尚且年幼的小皇子是如何死于非命,众人只知不可挽回的结果,与担忧如今该行向何方的迷惘。

假赵序当场咬舌自尽,阿尔查图、罗长峰等相关人被下天牢。

赵骁因此一病不起,遂委命司伯良丞相代理国政。

至于虞珵私自返京一事,卧在龙床病榻上的圣上也只是挥了挥手,不再追究。

京都的天短暂清和过,然则风平浪静下,却仍是暗流涌动。

罗长峰失势,私牢曝出,受困人群被解救,然暗中围绕他的部分朝臣却并未树倒猢狲散,代理国政的司丞相整日与其周旋,判决行刑一事也因此迟迟未有决断。

反观另一边的武将们倒是都笑开了颜,他们欢迎虞将军的归来,也为其感到愤慨。

观望情势的人一阵唏嘘,京都又要变天了。

而岁月不居,这年槐花盛开的时节亦如期而至——

资政库经年的卷宗被翻了个底朝天,那逆着光阴的殿堂有太多太多需要沉冤昭雪的人们,然而也终究是太多太多,那雪花般翻飞在街巷告示栏上的名字,谁又能记住几个?

这年的春闱依旧依照往年进行,春闱后的殿试却由他人代理皇帝主持。

庄冉再一次见到商初,是在放榜那日。

日暮时分,人群几乎已经散去,贡院东墙前街口的拐角处,蹲在地上打盹的庄冉突然一个激灵,倏地站起身,却因为蹲太久眼前一阵眩晕,他撑手扶了把墙,又拍拍自己的脑袋。

这下可好,一不留神睡着了,人家保不准已经来过了。

庄冉边在心里埋怨自己,边等着眩晕过去缓缓睁开了眼,然而预料之外,他见到了自己等候一天的人。

不似早间人潮熙熙攘攘,东墙这会儿已经安静,四下行人三两,偶尔驻足,轻声评说来了又走,却是一少年站在原地良久,被融暖的暮色轻抚,抬手轻按着青砖墙上松花色的榜帖,榜帖的墙内有槐树伸出枝丫,枝丫的槐花落在少年身,沾染了橘黄的光。

庄冉向他跑去。

“小状元!”

商初被突然出现的身影吓得回过神来,回头见庄冉一脸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语气轻极了:“早先便有官差传报到我的住处,怎知我会在此时来此看榜?”

庄冉靠近商初,轻声笑了下,摇了摇头。

“状元郎啊状元郎,你说你这哪有点夺魁的样子?快跟我走吧。”

庄冉没有回答商初的问题,只是拉起他的手要往前走。

商初有些疑惑:“去哪?”

庄冉回过头来:“带你去见个人。”

商初略顿了下脚步,而他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再问出口。

那时的商初本是准备问庄冉要去见谁的,那双回过头映着余晖的眼睛却叫他一阵恍惚。

商初比起上次见面看着要沉稳太多,而在他的眼里,庄冉还如初见时一般。

一场暮色下的久别重逢却叫故事中的二人都无所适从。

想来一位没来得及做好见面的准备,一位猝然与故人相逢,太过震惊。

这日谭文卿本是将在侯府无所事事坐上一天的,他也不知庄冉大清早地就把他喊来要如何,来到侯府却被人告知那小子早早便出了门。

不过谭文卿倒也无所谓,总归他现下闲得很。

自那日罗长峰被下狱,谭文卿自己也被人勒令审查,不过他把自己择得干净,没查出个所以然,然不说失势,他同他背后一众跟随他的人现下总归还是少有动作的好。

于是谭文卿干脆给自己告了假,开始了他心力憔悴后小段闲散的日子。

相较起来,倒是那本因罗长峰构陷流落江南的虞将军,此时是愈发忙碌起来,频繁地来往宫中和军营不说,还时不时要和那些个见风使舵跑来侯府的癞皮狗客套。

这日虞珵带着祁莘又不知外出哪儿忙去了,而红石自打来了这京都后,说来兴致总不是很高,卢叔便时常陪着她在自己的小院中。

于是这会儿日暮,便只有谭文卿和边九二人,闲坐在侯府后园的石桌边。

那庭院树下的石桌平滑,桃酥、瓜子、柑橘被摆了满满当当,桌边一袭青衫与白衣挨着。

谭文卿往嘴里磕了颗瓜子,问边九道:“边师兄,大家为何都要喊你‘师兄’?”

边九没什么表情:“你又为何这么喊?”

谭文卿想也不想:“跟我家小冉学的。”

边九一顿,看向谭文卿:“他跟虞将军学的。”

“……”大概还记着上回的仇,谭文卿至尽仍不怎么乐意听到某人的名字,听完边九说的话,他耷拉下了脸,“虞珵?他跟祁莘学的?”

边九被谭文卿的反应弄得有些想笑,说来近日虽不怎么出门,外面的风声他还是有些耳闻的,不知这在外人口中虚与委蛇的家伙人前到底如何说话,面对此时聊侃有些皮性的谭文卿,边九轻声笑了下,无奈扶额,点了点头。

“边师兄……”谭文卿见到边九点头,又忍不住笑了,他伸手捻起粒花生准备往嘴边放,还不忘调侃边九,“这么多师兄弟,是不是我们在哪座山上还有个门派?教我点本事?”

“……”

而正当边九又不知该如何回答谭文卿时,一道人声从二人身后传来:“说什么呢二位?”

是庄冉。

“小冉来了。”

谭文卿叫了声庄冉。

庄冉没有停下,跑到谭文卿的身后。

他顿了顿:“文卿,看我带谁来了?”

抬手搭在了谭文卿的肩上,庄冉弯腰看向那座位上抬头看他的人,深吸口气,偏过了头。

“边师兄,”而谭文卿还在同边九聊侃着,他顺着庄冉的目光看去,“保不准小冉又给你带回位新师弟,让我看看,是哪位朋友叫小冉让我好——”

“等”字没有说出口,满园春华无端起一阵劲风。

谭文卿不慎被撩了眼睛,挣扎许久睁开,话卡在喉咙里,没有说出口。

——让我好等这么久。

谭文卿觉得,他原本大概是想这么说的。

而春风绵绵,他怔愣在原地。

是此时日暮中,桃李前,假山傍月洞门下的那个影子。

谭文卿恍恍惚惚地站起身,站在深院青苔的角落,开不了口。

笑不出来了。

“……”

而此时那月洞门处的人,又何尝不是呆愣地望着庭院中石桌边的人,思绪飞往了彼时更远的天。

那天是蓝的——

“小初。”

“哎?”

“你等会儿要听话知不知道?”

“哥,我什么时候不听话了?”

“我是说啊,一会儿等到了住处,你跟那书屋里另一位哥哥也定要好好相处,知道没?”

“……哥。”

“嗯?”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你一路上都念叨多少遍了,天呐,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哥哥让你这么上心?”

记忆中牵着自己手的哥哥只是笑笑。

他没再说话,直至带他走进了那京都的旧巷街角。

满城千金与银叶,那时候年纪尚小的商初觉得这里不同。

小孩儿也尚未如日后般满腹经纶,见到传说中那每每出现在哥哥信件里的人,商初想:

原来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哥哥。

难怪自家的哥哥这般小心翼翼。

“他教我下棋,陪我读书,给我解鲁班锁儿玩!”

“他和哥带我上街上去,给我买糖人。”

“……”

后来回到老家的小商初常与人这般说道。

人家便问:“这么喜欢你那京城里的小哥哥呀,小心邱筠哥哥难过诶。”

小商初笑起来:“才不会呢,邱筠哥喜欢他还来不及,见我俩玩得好他高兴着!”

“诶呦这么要好啊,那哪天等我和阿婆也上京去,你介不介绍他给我们认识,你那哥哥叫什么名字?”

“唔,哥哥叫——叫——欸?”这下把小商初问住了,他挠了挠头,“邱筠哥怎么叫漂亮哥哥的来着?”

小商初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一直叫他“哥哥”。

从见的第一面起。

那个初见时坐在窗台边随意卷起半边书看的哥哥。

小商初道:“哥哥好!”

他说:“你好呀小孩儿。”

小孩儿那时候总觉得时间不急,被街坊邻里问起才想起名字那么回事儿。

他想着:没关系,等下次邱筠哥再带我去京城玩,我当面问他!

只是有时候不能不急,世事太难料。

商初再一次来到京城,便谁也找不见了。

独自在皇都走过一个年头,他找到了邱筠哥。

在皇城街边的告示栏上。

他的另一个哥哥又去了哪里?

在哪里?

迟来太久的宣判,我竟感到深深的无力。

你是否也为之难过?

我早已泣不成声。

你是否愤懑?

我心有不甘。

你……过得还好吗?

我还是否要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直至我今日在此与你重逢——

才知你的名字早已在我耳中趟过千千万万遍。

原来原来……

文卿哥。

感谢阅读[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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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然雾岚昭雪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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