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逝若朝升云散

深宫的寝室内,庄冉是被一阵吵闹的说话声吵醒的。

坐起身来往窗外看,只见天已经蒙蒙亮,本也差不多快到起床的时间了,然而这一夜庄冉却不知为何睡得格外不踏实,现下睁眼只觉得浑身乏累,眼皮不停地跳。

然而庄冉也顾不得回顾昨夜缠绕他的梦魇了,因他甚至不需要凝神细听,便闻到隔壁愈发激烈的争吵——那是太子的房间。

本是小小伴读没有权力去多管太子的事,这一日庄冉却直觉情况不对,他不知哪里来的胆,总之这一回,庄冉选择相信了自己的冲动。

狠一咬唇,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庄冉急忙套好自己前夜搁在床边的衣服,又急匆匆束辫,便向隔壁太子的寝殿跑去。

酷暑时节,即使是一日里算得上温和的清晨也清凉不到哪里去,然而这日庄冉甫一打开房门,却觉有一阵阴风吹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虞珵率兵马赶至皇宫时,胡时辛已在午门外等候他多时。

眺望过去,只见黑压压的军队明显少了部分人,虞珵见为首拿着兵器的胡时辛与阿尔查图,却不见罗长峰。

心下了然,回身望向自己身后的士兵,虞珵方准备说话,却是“哐——”一声。

金属碰撞声响彻了皇宫大殿外的穹宇。

虞珵下意识回挡,长剑比脑子先一步动作。

收手弯腰抬剑举至胸前,虞珵定睛一看,却是一愣。

那突袭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尔查图!

虽然未与阿尔查图深交过,但仅凭见过的几面来看,虞珵觉得阿尔查图不是这般会在战场上冲到前锋,更遑论一句话不说,上来便开打的人。

而现况已容不得再多想,虞珵闪身又一躲阿尔查图的攻势,喊身后人姓名道:“方之锠!”

“将军!”那是先前在康文侯府门前等候虞珵的京三营头领之一。

“你带人冲进去,”虞珵与他交代道,“拦住那些已经进到里面的敌兵!”

“是!”

“其余人,”阿尔查图拿刀向虞珵的腿挑去,虞珵当即起身一跳,翻身下马给了阿尔查图一击,接道,“跟我一起上。”

“上!!!”士兵振臂高呼,举起跃跃欲试的兵器向前冲去。

而方才一直静候在阿尔查图身后的胡时辛这时也终于有了动作,他却没有奔向虞珵,而是直俯冲向了侧边企图突围的方之锠一队!

虞珵见势不妙,赶忙挣脱了阿尔查图的攻势,闪身到胡时辛面前,“砰”一声兵刃相接,他打了胡时辛一个措手不及,拦住了他的去路。

电石火光间,虞珵迅速往身后瞥了一眼,正瞥见方之锠望向自己的眼神。

铮铮兵戎相撞起,胡时辛的军队扑向了虞珵一方。

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虞珵转身朝方之锠大吼一声:“我给你开路!”

又是“铛——”的刺耳声在耳边响起,虞珵被紧随而来的阿尔查图与胡时辛前后夹击,虞珵一个起跃落到了胡时辛身后,正伴上他一声:“你想得美!”

面对攻势,虞珵不敢有分神,然而即使此般情况,他无论如何也还是要问胡时辛一句:“胡将军,为何要走到如今这地步?!”

胡时辛短促地笑了声:“虞将军,这问题你还是去问问,那个把自己往岩浆里推的蠢人皇帝吧,家国有如此君王,亏你还安于现状得下去!”

“我非安于现状!”虞珵怒吼起,“胡将军,那你觉得你如今同罗长峰这般人结盟,就能找到心中秉持的大义了吗?!这是同流合污!”

虞珵却没有得到胡时辛对这问题的回答。

只一瞬,胡时辛顿了顿,铮铮兵戎碰响下,他又低低笑起来:“虞谨行,你还是先顾好自己眼下吧,我倒是要看看今时这赫赫有名的虞将军,一人能抵我二人多久!”

“嘁!”虞珵一咬牙,将长剑撑地倏地跃起,再一次躲过了胡时辛与阿尔查图的夹击,空中旋身将身体俯下的瞬间,他从腰间抽出小刀,而后一脚猛踢开阿尔查图,直刺向胡时辛。

而正这时,被踢开的阿尔查图却突然闪身到虞珵的身后,他一刀瞄准得分毫不差,便要刺向身前人的后颈!

“锵!!”

午门外的平地已经沾染起血污,东方升起的朝阳透露着不寻常的红光,天穹下、皇宫中,每一寸空气都尽显血腥气息——

“别拦着我!”

庄冉猛地推开门,便见到赵黎被侍卫拼命拦着的身躯,以及他身前一位半跪着的老太监。

只见那老太监双手合十,语气惶急又无措:“殿下您就别怪奴才们僭越了,您是真不能出去呀!”

赵黎的双目赤红,他怒吼道:“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父皇!”

“殿下!其他的皇子公主都已经逃了,咱跑也好躲也好,陛下那儿……是千万不能去啊!”

然而赵黎却依旧固执地挣扎着,他摇头有些哽咽:“公公,您就让我去吧。”

争吵中,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出现在门边的庄冉,直到庄冉出声,带着再没有退路的决绝:“……太子殿下!您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吗?再不走,就要追到这里来了!”

“我……”赵黎下意识地反驳,然而下一秒,他却被冲过来的庄冉拽住了手腕。

庄冉弯下腰,声音嘶哑,双目在陡然凑近赵黎时亦通红起来:“你在固执什么啊?殿下,你先前不是觉得你父皇做得不对吗?为什么还要去找他?!”

赵黎再次反驳:“父皇做得不正确,那外面那群人就是正确的吗?!你不懂!”

“所以我说现在赶紧走!”庄冉朝赵黎吼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下去才有出路!”

话说间,屋外踢踏的脚步声越来越大。

庄冉飞速往外瞥了眼,一咬牙,他当即不容分说地扯开了赵黎身侧拦着他的侍卫,拽起赵黎就往外跑,侍卫当即想要上前拦住,庄冉有些气急败坏:“都别拦了!人都要追到这里来了看不到吗?!这里能躲什么?赶紧往外朝别的地方跑啊!”

庄冉又转头看向被自己牵着仍带着犹豫的赵黎:“你又在等什么?等罗长峰心软放你这太子一马吗?我都清楚的道理你不明白?!就算要去找你父皇,那你待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出去啊!”

赵黎一顿,那时的他望着庄冉,喉头发紧说不出话。

怔然间,他不自觉松开了脚步,却见庄冉身后突然出现的人,瞳孔骤缩——

“叮——”金属碰撞的刺耳摩擦声在虞珵身后响起,拦住了阿尔查图那势如破竹砍向虞珵的一刀,而虞珵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一愣,他蓦地笑了下。

“喂,”虞珵冲身后道,“多少年不练的家伙就不要来这里掺和了。”

“小瞧谁呢?”祁莘旋身挡住阿尔查图的一击,把虞珵怼回去,“谁多少年不练?没有我你现在早都倒地上了!”

两相交战中,祁莘的出现叫虞珵明显游刃有余起来。

“碧亭轩那边的事处理完了?”争锋中他不忘回头问祁莘一句。

“火已经灭了,”祁莘应了一声,“那几个准备趁乱开溜的、大概率是罗长峰那边的人也已经抓住了,没什么问——喂!”

祁莘倏然一顿,就在他方才闪身挡开阿尔查图一击准备再迎上的时候,他却见阿尔查图陡然转了个方向,竟是绕到他身后直奔虞珵去了!

幸而虞珵及时闪躲,而虞珵再次对上阿尔查图,心里那股油然而生的预感再次浮现。

阿尔查图有意无意避开祁莘往他这边靠拢,祁莘显然也发现了这件事,他没有任何犹豫,与虞珵对上眼,当即转了方向与双方拉开距离,虞珵拖着阿尔查图向远处去,而准备追上去的胡时辛却被祁莘一剑拦住!

“胡将军,你的对手是我。”祁莘的眼神尖锐起来。

震惊之余,胡时辛“砰”一击挡开祁莘刺向他的剑,竟是突然大笑起来,他道:

“祁家的小子,没想到竟还会这般功夫。”

祁莘配合着一笑:“胡将军过奖了,我这手拿剑的时候,可比拿笔要长多了。”

刀光剑影中,胡时辛与祁莘一击博一击,而胡时辛很快便没了方才的轻松状,一步又一步的后退中,他背上泛起一层一层的冷汗,很快便连话都说不出了。

想来早年间大褚匪帮横行的西南边域如今也已繁荣昌盛,黄沙漫飞、土地贫瘠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悠长的历史河流中,它被人拯救于水火,而当年那位风光一时的西南将军如今却已变得日薄西山,概不知是福是祸。

再反观虞珵这边,阿尔查图却没有胡时辛那般好糊弄,方才场上祁莘的出现叫虞珵展颜一笑,然而转头便又蹙起眉来,容不得分神了。

虞珵与阿尔查图打得不可开交,在你一来我一往的打斗中,两人身上都不免挂了彩,然而两相对峙,虞珵却浑不在意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划伤。

没了方才胡时辛的干扰,虞珵眼下独自面对阿尔查图攻击来的一招一式,却是打斗越深入,他的脑海中便愈发清晰地浮现出一个身影。

虞珵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仔细想来也不知为何印象那般深刻,那个多年前尚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在战场上撞见的另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漫天纷飞的黄沙与血雾中,那个眼眸如此明亮的少年将军。

虞珵无法忽视心中的念头,记忆与现实重叠,那个多年前举手纵马何其风采的少年一刀斩向了如今早已不再鲁莽的大褚将军脖颈——

招招式式,一样却又不一样。

“铮!!”

虞珵瞳孔猛地一缩:“阿卡哈!”

在虞珵恍惚喊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一道破风的剑几乎同时斩向了虞珵,叫虞珵猛然从旧梦中惊醒,才发觉自己本能挥起的长剑,挡住了那势如破竹向他袭来的一击。

只怔忡一瞬,回过神来的虞珵又是一咬牙。

他不知道阿卡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但直觉告诉虞珵……不,非只是直觉,这一切都绝对和阿尔查图脱不开干系!

那么现在真正的阿尔查图去了哪里?

始终徘徊在心中的那股不好的预感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不管现在面前这个站着和虞珵打斗的到底是谁,他们背后有什么样的秘密,虞珵都再没有任何耐心,他双脚倏然离地跃起,抬手举长而宽的重剑越过头顶,虞珵怒吼一声,自上而下发力,将重剑猛地斩向了阿卡哈!

然而面前的阿卡哈却在虞珵喊出他名字之后愈发疯癫了,虞珵重剑挥向他的那刻,阿卡哈将自己手中的刀一横,一手握刀柄一手以掌心抵着刀身,宁愿刀身嵌进掌心血流不止,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肯向一旁躲开。

仿佛在跟自己较劲,亦或是隔着刀身看向了那遥远时空中的某一人。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虞珵落回地面,手中的剑却仍在发力,打斗中他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汗水,抬起头来,鬓角凝成缕缕条状的碎发遮住了他片刻的视线。

然而这不妨碍虞珵看到阿卡哈通红到流血的双眼。

心中猛然一怔。

两相谁都不肯先撤离,阿卡哈的双手已经开始止不住地发颤,幅度越来越大,被迫后撤中他的双腿也被迫压弯了。

到最后,阿卡哈似是想要再蓄一把力,于是在他那落满污糟血汗的脸上,阿卡哈张开了口。

“呜啊!!!”

那是他数日来发出的第一声响,也是最后一声。

“啪。”

伴随着的,是宽厚刀身清脆的碎裂声,哗啦啦落了满地,盖过周遭一切人声嘈杂。

“噗——”

没了刀身的阻挡,虞珵挥起的长剑顺势划向了阿卡哈的胸膛,直从右肩划至左腰,伤口太深,翻开重重皮肉,露出了里头蓬勃跳动的鲜红心脏。

滚烫的鲜血溅了虞珵满身满脸,眼前一片凄红。

然而那一瞬间,虞珵还是看到了——阿卡哈蓦地张开的嘴中,那空荡荡的内里。

没有舌头。

虞珵突然急促又粗重地呼吸起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内心猝然百感交集,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怆,看着仰头倒在地上不住颤抖的阿卡哈,鲜血还在自他的胸腔汩汩流出,虞珵深吸一口气,蓦地大声质问起:

“阿卡哈!演个傻子的日子——好玩吗?!”

阿卡哈的呼吸一顿,他费力地扭头,把目光望向虞珵。

虞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要问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傻子会战斗吗?

说不定,那是他存留在骨肉里的记忆。

他会因为听到某个名字而眼红吗?

也说不定,那是曾经无论恨爱都太深的执念。

他被割去的口舌能证明他不傻吗?

倘若你看到他濒死前流血、有情绪的眼呢?

你还觉得他痴傻吗?

其实虞珵也不知阿卡哈能不能听懂他说的话,可那一刻的虞珵就是觉得,阿卡哈能理解他想表达与发泄的。

阿卡哈却无论如何也回答不了他了。

朝阳完全升起时,太多人倒在阳光与血泊里。

仿若周遭世界都安静下来,虞珵那被碎发遮挡的面庞中,唯看到他突出的下颌骨,大概咬紧了牙关。

末了虞珵吐出一口气,沉默地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向地上仍不断抽搐的阿卡哈走去,再一次提起手中遍布血渍的长剑——

一剑垂直落下。

“噗呲——”

阿卡哈不断抽搐的四肢也好,急促剧烈却喘不上的呼吸也罢,都在虞珵的一剑下,随着他不见的口舌,失去光的眼眸,与当年几起几落变味太大的招式一同逝去了。

虞珵到最后也没能从阿卡哈那已经黯淡下去的目光中品鉴出什么。

倘若有天你要问他为何对这一位敌国的质子如此耿耿于怀,虞珵说不出,但大概多少有些感同身受、同病相怜的意味。

虞珵觉得阿卡哈仿若另一个世界的他。

但凡走错一步,一切便都会重蹈覆辙。

于他自己,于家国天下。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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