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很黑,气味也不好闻,战场一样,像是有很多血。
什么都看不清,眼睛雾蒙蒙的,耳边有个声音一直在,尖利的,仿佛带着疾风,“他杀了你,都是因为他你才死的,他冲你搭弓了,他会放手的,他会杀了你的。”
那天横七竖八,夏嘉容只记得四处乱糟糟的,满眼望去都是尸体。
她在黑暗中喃喃,因为看不清,不知道要冲哪个方向说,“不会的,他不会的,他不会杀我的,他没有杀我,他不会放手的。”
“可是,那你为什么死了呢?”
一
夏嘉容四岁上学堂。
先生讲课总义愤填膺的。
外祖父说夏嘉容成语用的不对,沈英良他只是愤怒,义愤填膺当是为正义激发,他不是。
夏嘉容问外祖父,那沈先生究竟在愤怒什么?来家里都过一年多了,生什么气要生那么久,对我们家不满意吗?
夏嘉容尊师重道,她觉得做学生她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家里应当也好。
厨房花样多,花园新架的秋千能荡很高,奶娘给她梳的辫子也好看······除了舅母总抱着夏嘉容说她可怜,因为她爹娘没带她去京城。
可外祖母说了,如今京城百废待兴,没什么好玩的,夏嘉容觉得外祖母说得对,不去也罢。
家里只舅母有些烦人,可舅母又不与先生讲话,先生又是从京城出来的。
梧桐城是江南,山好水好,冬季也不冷,沈先生从京城来时腿上还冻伤了,养到夏季才看不出伤痕,他讲话声音好大,夏嘉容真的好奇,可又不敢问他到底在气什么。
晚间外祖父问功课,退了下人,让夏嘉容走近些,她心里很忐忑,直觉答不好要挨训。
“我们容儿前日问的问题,问沈先生。”
夏嘉容点点头,“是的。”
外祖父说:“今儿得了空,随便说说,只是这样的话,仅我们祖孙在这里说,出了房间不可以议论。”
看起来很严重,夏嘉容又点了点头。
“皇帝年老,但依旧好战,疆土扩充不全是好事,加上内部又政务松弛,税赋不清,人老了便念旧,他记挂少时长大的地方,便有了迁都,可这件事太草率了。”
这些夏嘉容都知道,茶馆说书先生也念叨过,不过没说几句便被店家赶了出去,让他莫坑害人,奶娘也捂住了她耳朵,上了马车外祖母还特意再叮嘱,夏嘉容便知那应当是不能四处说的话。
“沈英良小小司书,得了召见不乖乖应赏,殿上几番劝导不能再打仗了,皇帝急火攻心,一怒之下将他暴打一顿,被打还不老实,还自请辞官,弄上威胁那套了,又不是宰辅,归案做的清晰而已,皇帝连个指头都没抬,他一身伤被丢出了京城。”
外祖父说完看着夏嘉容,她静静没说话,外祖父问:“容儿怎么想?”
夏嘉容想,好战可能也不全是坏事,年前父亲送回家来的箱笼内有一套金钗,上头镶嵌了透绿的宝石,母亲信上说是南域一小国的矿产,原来进贡数量少少,父亲的官职绝对分不到,但夏嘉容还没出生那年,小国就被皇上踏平了,于是宝石想有多少就有多少。
夏嘉容想是这么想,这话估计不能说,外祖母总说一场仗,赢了土地几何,用了兵士多少,在史书上仅寥寥几笔,剩下写不到、不能写的全是人命。
沈先生挨了扳子,南下到家里路途又那么长,还是隆冬,可他如今养得倒是白白胖胖,家里伙食当真是不错。
夏嘉容答:“先生身体底子很好!”
外祖父闻言哈哈大笑,“他身体确实可以,甚是能扛,做文臣屈才了。”
二
沈先生讲课很有趣,诗文也生动,家国讲,话本故事他也不嫌弃,夏嘉容最喜欢听志怪,什么死去的人会有魂魄在人间飘荡,还有执念太强会影响寺庙里的烛光,开始她是害怕过的,夜间常做噩梦。
七岁那年,夏末的时候,乾远布庄的佟家娘子生了病,外祖母带夏嘉容去探过一次,那佟姐姐病了好久,最终没撑过冬天。
灵堂里夏嘉容还上前了,外祖母说死了便是不会动了,也不能说话了,没什么可怕的,只是你要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外祖父和先生一样,爱跟夏嘉容谈诗文讲政史,外祖母比较难懂,夏嘉容很多时候都不明白她究竟想说些什么。
次年还是夏末,外祖母又带夏嘉容去佟家,街上布庄换了新匾,还坠红布,佟家续弦新娶了一位娘子,夏嘉容问外祖母,不是家里死了人便要守孝吗?短短一年而已,可以再娶妻了吗?
外祖母声音低低的,她们俩总是在马车里说很多话,外祖母说父母要守,祖父祖母要守,岳父岳母也一样,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皇帝死了也得守,偏偏死了娘子不必。
她说完很久都没说话,只是抱着夏嘉容,后来夏嘉容感觉她哭了,因为回家后奶娘问她衣服后面怎么湿了一块。
天没下雨,夏嘉容那天也没打翻过茶盏。
家里酒坊的新酒很醉人,外祖母那夜喝了半坛,晨间夏嘉容去请安她还没醒,外祖父盘问夏嘉容,“你们昨日到底去了哪里?”
夏嘉容也不知道外祖母是为了什么,于是就把见过佟家那位姐姐的几次经过讲给外祖父听,外祖父听完叹了气,说你外祖母是想起她娘亲了。
长辈的长辈的旧事,不好问。
上完课,夏嘉容问先生,你若有娘子,娘子早于你去世,你会给娘子守孝吗?
先生纠正夏嘉容尊亲为守孝,娘子不是尊亲。
夏嘉容又问,那娘子算什么?
先生捏着书本,他看向远处,最后没再答夏嘉容。
三
好战的皇帝老死了,新皇帝听说是最能干的皇子,他还有个胜过手足的好朋友,叫赵文清。
二妹写信回来提起这位,夏嘉容以为赵文清是位姐姐,月余后再来信,二妹在信笺上画了个猪头,还写上了夏嘉容的名字,她写赵文清不是姐姐,是哥哥,他是少年将军,是全京城最让人瞩目的男人。
夏嘉容看她用词笑了,又是少年又是男人的。
二妹不过才刚及笄,舅母说二妹年纪刚刚好,夏嘉容是太大了,快二十岁都还没许上人家。
确实,不说梧桐城怕是京城也是难寻夏嘉容这样的。
夏嘉容对夫君什么的着实没兴趣,父亲一直催她去京城,她问是去京城开酒坊吗?母亲有看好铺子吗?
可父亲在信中一直不回应,夏嘉容拖啊拖的,岁末才动身,去往京城的路上赶上了落雪。
夏嘉容第一次在天地间见落雪,也第一次见到京城的人。
那一行五人,轻骑小队,沈先生说过,那是最方便行动的队伍,适合干些脏事。
夏嘉容不好武断去想,只是一眼能认出他们是军中的人,首先是战马,马匹高大威武,不似寻常的马温顺,再是佩刀和靴子。
他们非常整齐划一,以为首的年轻男人做中心行动,那男人身上的玉坠是京城最好的铺子做的,二妹及笄礼得了一块小的,她常常夸赞那间铺子,还将各种纹样画了好些给夏嘉容看。
应当是好人吧,也不是干脏事的吧,官道不假,但前后都没人,没灭口还帮了忙,他先下了马,夏嘉容的马车陷进泥洼有一会儿了,她垫了软草又捡了些树枝,一直都没拽上来轱辘。
没合适的东西能谢他,夏嘉容当场开酒封分了半坛酒帮他填满了酒壶,不是夏嘉容小气,实在是她北上带的都是单数,倒是想多带些,可即便这样马车已经很沉了。
他讲他是赵文清,夏嘉容直愣愣的,“京城有几个赵文清?”
赵文清应该赶了不少路,马匹呼哧哧在旁边大喘气,看着有些不耐烦,他身上有落雪,脸上也有泥点,他没答夏嘉容的话,问她姓什么?又是谁家的娘子?
夏嘉容很不喜欢他的问题,只答了父亲的官职便罢。
如果他就是二妹讲的赵文清,不必也不能过多纠缠,他帮了忙,她道了谢,就止于此了。
夏嘉容不喜欢京城,家里也没人喜欢她的酒,母亲已不饮酒多年,她很想问她,不记得家里是酿酒的了吗?
不可以做生意,因为这里是夏家,不是外祖父家,也不是梧桐城那样的小地方。
女儿家要少出门,出门也得是像样的雅集,先要有帖子才能去,不然就是没规矩。
吏部夏侍郎家的长女,快二十岁还没许人家,出名很快。
嫁人是必须的,没得商量,来京城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把夏嘉容塞出去,因为二妹已经定了婚期。
在年纪上少有匹配,多是续弦,再就是多病的。
夏嘉容常去城外的观里烧香,没什么要求的,图个清静,常常一跪就是大半天。
冬去春来,京城的夏天多雨水,四处湿漉漉,树都浇得特别绿。
有日出门前又吵了架,夏嘉容到观里跪了许久,后来抬头求说,不然叫她下山马车翻了摔死当场算了,这样她不必嫁人,家里也不必整日鸡飞狗跳的。
那日雨特别大,夏嘉容声音也很大,她说完还多磕了几个头。
并没有灵验,下山马车只是滑了一下,没翻车也没坠落山崖,马惊了又被拽住了绳子。
夏嘉容靠在马车里生无可恋,她深表遗憾,孟二爷到底是军中干过的,即使瘸了腿来家里赶车,也能轻松应对这种场面,夏嘉容叹气,跟的小丫头被吓得要死,更觉得大小姐病不清。
实在不行其实也有招,剃发吧,上山做姑子,绝对可行,全都能应付掉了,山上又安静,树木也多,让人心情也好,只一点夏嘉容得克服,吃食着实是太素了。
门第十分不同,夏嘉容年岁又大,她从没想过和赵文清会有什么关系。
嬷嬷来说提亲的队伍到家里,她一整个呆住了。
很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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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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