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她一会翻出一条旧裙子,一会寻一双鞋出来。

可都是娘亲留下的旧物,式样过时,尘灰斑驳。

金枝翻来翻去烦躁达到了极点,将衣服扔到一边哀嚎一声。

“你平日里是怎样便是怎样。”朔绛安慰金枝,“难不成以后过日子要天天正襟危坐装娘娘不成?”

他心里想,若是那白军巡使没瞧中金枝也无妨。

等他回到侯府在同窗里寻个家底殷实人口简单的书生,

再让娘亲出面帮金枝说媒也使得。

金枝破涕为笑。

她到底还是将娘的一条罗裙和褙子洗净晾干,预备第二天穿。

有侯府撑腰,任她嫁到谁家都不会被婆家轻慢。

朔绛盘算。

第二天衣服干了,金枝去寻青娘子借了胭脂水粉,自己在屋里捣鼓半天。

朔绛喂完金豆又洗完了碗:“好了吗?”

“好了!”

金枝磨磨蹭蹭出来。

朔绛一楞:

眼前的小娘子身着揉蓝上衫,下着鹅黄罗裙,配着霜色褙子。

平日里不施粉黛的脸上敷一层铅粉,纤细柳眉,口脂嫣红,梳一个俏皮的坠马髻。

她站在夏末的晨光里,像是从古画里走出的神女一般,娇媚中透着艳丽,倾城中又有亲和,让人心生亲近。

院墙上一排白蝶花探出粉白花瓣,都不及她唇角嫣然娇媚。

“是不是有些土气?”金枝偷觑朔绛脸色,不安捻着垂下来的裙带。

坠马髻斜斜一歪,稚气之余平添几分妩媚。

“啊……”朔绛忽得回过神来,收起自己的思绪,“尚可。”

她平日里总是穿着红裙,头发简简单单盘到头顶梳同心髻,是个风风火火的老板娘。

今日偶尔做小女子装扮,倒让人耳目一新。

所以才吓了自己一跳。

朔绛想。

“是吗?你读书多,你说好看那必然是入得读书人的眼了。只不过——”金枝有些自卑低头扯扯裙角,“裙子有点旧……”

裙子的确不是时兴的款式,可她穿着窈窈窕窕,反倒像是古书里描述的仙子,髣髴若轻云之蔽月,飘飖若流风之回雪①,平添了许多古典韵味。

朔绛听见自己开口,声音低沉而喑哑:“无妨。”

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不过——”朔绛打量她头上金光灿灿的铜包银簪子并银包金发梳,微微蹙起眉头,“周身颜色不能过于繁杂,你还是卸了首饰为好。”

“真的吗?”金枝摸摸发髻,“我还当首饰多些好看呢。”

朔绛打量院落,摘下院中一朵雪白玉簪:“戴这朵花就好。”

巷子外头敲着铁板打更的头陀不紧不慢从青石板街道走过,大声打更报时。

“啊呀快要来不及了,你帮下我。”

金枝坐在小杌凳上,叫朔绛替他摘发饰。

朔绛犹豫一下,伸出手去。

近在咫尺,清晰可见金枝头顶乌发,黑鸦鸦如墨倾斜而下。

朔绛屏住呼吸,小心去摘发梳。

从头顶看下去清晰可见她脸上细细绒毛。

细密的梳齿从她的乌发间轻轻揭起。

绾好的青丝纹丝不乱。

金枝不安分左顾右盼,呼吸的气息拂在他手背上,

细细,密密,像是汴京郊外草野的莎子草。

痒得他手心发麻。

“好了吗?”金枝不安分问。

朔绛回神,轻轻抬手,将她头上的银簪抽出来。

又拈起玉簪花,花梗正对着乌发间的漩涡。

清姿浮玉般的五瓣花瓣,在风里散发着麝馥香气,毫不客气地仗着美貌肆意张扬。

他的手微微颤动,几乎要簪歪,好在最后还是顺利簪了进去。

“好了。”

朔绛呼出一口气。

“金枝?金枝?快些呀。我叫的车都在外面等着了。”大门上的铁环瞧得震天响。

媒婆焦急催金枝。

“哎!来了!”金枝着急忙慌往外跑。

还不忘叮嘱朔绛:“记得喂鸭!给金豆吃些盐水,不然没力气!别让它去爬院墙!”

她提着裙角匆匆忙忙跑出去,发间的玉簪花迎风招展。

“啪嗒”一声扣上了大门。

外面媒婆“啊呀”赞叹她的美貌,又急着拉她赶紧去坐牛车:“牛车早等着了!”

一边喊着“小心莫要蹭花了妆容!”

金枝忽得还想起事喊朔绛:“收钱时多数两遍。”

风风火火喧哗吵闹。

好半天巷子才安静下来。

朔绛站在庭院里,风吹过来,浑身又凉又冰。

他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汗漓漓湿透了脊背。

这几天肉铺生意很好,朔绛喂好鸭和羊,又去肉铺里忙活了大半天。

他如今砍肉是一把好手。

一会功夫就剁出一座排骨山。

陈嫂子来买肉:“给我来五六个排骨。”

“好。”朔绛拿起干荷叶挑了几块整齐肉多的排骨包了起来,再预备用麻绳系好捆紧。

柜台上放着的麻绳没了。

“来根麻绳!”他自然而然回头喊。

陈嫂子一愣,而后笑:“你姐姐不在?”

噢。

朔绛才反应过来。

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肉铺,寻到麻绳,才回头说:“她今天不在。”

声音低低的。

“听说是去相看了?” 陈嫂子喜气洋洋接过荷叶包,“金枝那么美貌定然能相看顺遂。”

美吗?

没觉得。

朔绛的娘亲、姐姐、姑母皆是汴京城久负盛名的绝世佳人,侯府婢女侍女绝无无盐,平日里出入簪缨世家宫廷宴饮,目之所及美女如云。

朔绛摇摇头。

他今天总觉得自己脑子木木的。

或许是睡不踏实。

到太阳落山金枝还没回来。

朔绛一个人将肉铺扫了一遍,想起金枝嫌脏又用艾草水细细撒了一遍。

而后又将门板一块块装回去。

他慢吞吞的。

可是金枝还是没回来。

朔绛抬起眼皮,夕阳金色的余晖撒在乌衣巷口的青石板上,空无一人。

她没回来。

金枝一直到月上柳梢才回来。

她叽叽喳喳说着今天的见闻:“原来白大人好高,我头顶才到他肩膀!”

朔绛不自觉用余光扫了一下自己肩膀。

金枝平日里到他胸膛。

他比白大人还要高。

“白大人办了好多案子,老天爷,原来我常去的李家香铺竟然发生过凶杀案!还有上回我们路过的南熏门包子铺,竟出过人肉包子案!!!”

金枝迫不及待分享着自己今天得来的震惊。

月光下朔绛安静站在院落里。

“怎的这么晚回来?”

“嗯?”金枝一愣,旋即笑道,“对不住,让你一人干活了。”

“我原以为半天就能完毕呢,谁想白大人说从前在慈幼局看到过我给幼儿送白粥,便要在相看后请我一同去慈幼局。”

“慈幼局孩子们的头发生了虱子,一个个挨着传了一堆,我就烧水和白大人一起给他们都洗了一遍头,白大人又说他的提议害我没吃饭,所以请我去州桥夜市吃了一碗细料馄饨儿,磨磨蹭蹭不小心到了现在。”

她絮絮念念,唠唠叨叨。

边打着哈欠边卸下发髻收拾。

就着月光洗脚时还在惦记那桩人肉包子案:“啊呀案发那几日我还真路过他们家,当时闻着包子香差点就买了!幸亏我想省钱就没买,现在想来真是后怕!”

金枝一脸心有余悸。

她洗脚也不老实,一脚还要踩着木盆边缘。

“啊呀都说人肉是酸的,你说那些人吃出来了吗?”

金枝为了省钱没有点燃油灯,正开着门就着月光洗脚。

朔绛关鸭笼时路过,无意间瞥了一眼。

她脚把水面拍打得哗啦哗啦响,脚背凝脂一样雪白莹润。

在月光下泛着冰玉般莹洁的光泽。

“因省钱没吃人肉包子,这件事是老天爷冥冥之中告诫我什么道理?”

金枝一拍大腿,得出新的人生体悟,“以后还是更要节俭!财神爷保佑我躲过一劫!”

清脆一声,让人想起玉石悠远。

朔绛心烦意乱。

他闷声闷气:“《女诫》有云:清静自守,无好戏笑。你这般嬉闹总不好。”

“哼!女什么戒,和尚受戒吗?”金枝一踢水面,“你叫写这书的人来帮我剁猪头,我保证比庙里泥塑还老实安分。”

盆里的水哗啦啦流了一地。

月光也流了一地。

金枝洗完脚算账,却发现有笔钱总是对不上账。

她今天却没有生气,反而笑着问朔绛:“你怎么算错一笔账,是不是昨夜没睡好?”

朔绛也觉得今天脑子总是木木的:“大约真没休息好。”

他想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朔绛还是没休息好。

晨光微亮他就爬了起来。

索性去寻顶针爹编个竹编小屏风。

他描述:“簸箕大围一圈,空隙要透光,但又不能太大。”

顶针爹恍然大悟:“你要个羊圈?”

等金枝醒来时,朔绛已经拿着竹屏风在院里了。

他递过屏风:“以后你可用这屏风遮挡。”

“费那劳什子?!穷讲究!”金枝不理他。

“你洗脚可以用屏风挡着。”朔绛说了一半耳根子红了。

金枝接过屏风,脸上惊疑不定:“昨天臭着你了?”

朔绛:……

他转身就走。

留下金枝一人孤零零站在院里。

她脱下鞋袜单脚直立,不放心地将鞋子放在嘴边狠吸,疑惑道:

“不臭哇?”

①:出自洛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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