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喔喔喔——”隔壁的鸡打鸣了。

院里鸭子也跟着嘎嘎叫起来。

朔绛醒了。

大脑里还残存着梦里一刹那的渴望。

半梦半醒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渴望。

他渴望触碰。

他固然被教养得古板些,可并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恩人好心收留他,他却如此肖想人家。

“啪!”朔绛给自己来了一耳光。

他理理衣襟,正襟危坐,默默念诵了一卷《大戴礼记》。

心里那些躁动都被文字一点点熨烫抚平。

天渐渐泛起鱼肚白,东方的天边有橙绯色朝霞烂漫。

朔绛披着晨光坐在院里。

诗三百开篇便是《关雎》,书院里也有许多同窗已经谈婚论嫁。

朔绛只一心扑在学问上踔厉奋发笃行不怠,大有皓首穷经的架势。

同窗调笑他不解风情,

朔绛并不在意,书中自有星河万里,九万风鹏。

等到了年纪他自然会迎娶端庄贤淑的高门贵女。

高门择妻,重要的是出身高贵,品德端正贤良淑德举止娴雅,能操持家务好让男子无后顾之忧。

侯府的老太君如此,侯夫人如此,他认识的所有高门贵女皆如此。

他原以为自己的妻子也当如此。

可动心便是动心。

无从抵抗。

隔壁的木槿花已经伴着朝阳开了,凝艳万丈,坦坦荡荡。

朔绛眉目也舒展开来。

金枝醒来后院内空无一人。

她打了个哈欠:“人呢?”

再看自己睡在院里,仔细回想应当是昨夜喝多了。

她起身,身上的薄被随之滑落。

金枝忙一手拉住,笑:“这小子倒有良心,还知道给我盖个被。”

她收拾停当便往肉铺里去。

朔绛已经在肉铺里开张了,他沉着脸剁肉,“乒乒乓乓”响作一团。

“不错啊,”金枝很满意,“眼里有活。都剁完了?”

“嗯。”

金枝听他闷声闷气,有些鼻塞:“可是昨天没睡好,着凉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话朔绛耳根子都红了。

别人脸红,他倒红耳根子。

朔绛抿唇:“从今天开始我在肉铺睡。”

金枝恍然大悟。

原来住在屋檐下还行,可现在天慢慢变凉,秋风一天冷似一天,想来是昨夜冻着了。

她有些愧疚。

再扫视一遍,肉铺味道实在太大了,叫人无法入睡。

金枝想了个折中的主意:“要不你进屋睡?”

朔绛耳朵红的要滴出血。

被金枝白了一眼:“你想什么呢?我说的是在屋里隔道竹屏风。”

想想又不妥,毕竟不是亲生姐弟。

朔绛垂首:“我去杂物间睡。”

他晚上归家后就进了杂物间,硬是从堆得满满当当的屋里腾了一小块地方。

金枝探脚在后面看,虫蚁笼、竹笊篱、角冠、鸡笼担、火箸、桶架横七竖八,下面一个小小的竹床。

还没看第二眼,朔绛关上了门。

不知道谁惹了他,一天都沉闷闷的。

金枝摸摸鼻子:“不懂。”

接下来朔绛自告奋勇接了所有晚上杀猪宰羊的活计,一连几天金枝都瞧不见朔绛:

白天金枝出门时朔绛还在家里补觉,

她去肉铺朔绛就借口要制香留在家里。

一天几天两人竟然几乎没有碰过面。

好在店里的东西收拾得妥妥帖帖,每日里都不用金枝操心。

这孩子长大了,倒懂事了,金枝颇为欣慰。

说也奇怪,原来她起早贪黑没病没灾的,没想到这几天连着睡了几个好觉居然着凉了。

金枝清晨起来就觉头晕脑胀,她躺在床上起不来床。

朔绛在门外问她。

好生奇怪,他不是昨夜里去杀猪现在还在补觉吗?

怎得知道她还没起?

金枝嘟哝了一句:“今日你去看店,我睡一会子。”

少年抬腿想迈步进来,可又在门口顿了一顿。

最终还是走了进来。

金枝还有些力气:“我发热了。”

说完就又晕乎乎睡过去。

她朦胧中感到一张手帕搭在她额头。

而后是少年冰凉的手掌隔着手帕落在了她额头上试探温度。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多讲究?

金枝想笑话他,

可是嘴一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抬起眼皮就看见乌衣巷的丁郎中在把脉,把完脉之后还摇头。

饶是病着身子不大不利索金枝也唬了一跳,身上出了一阵冷汗:“丁叔,是有什么重疾不成?”

“没有,就着凉了。”丁郎中脸色不好。

“那您摇什么头啊?”金枝不信,试探道。

“我摇头是你也太娇气了些。”丁郎中白了她一眼,“适才你弟弟沉着脸来医馆拉我出诊,我还当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呢!点好的一盏绿茶也来不及喝就来了,不成想只是看个风寒?”

他看着金枝长大,说话也肆无忌惮:

“等我回去那茶沫也消得七七八八,白白糟蹋了好茶叶。”

一脸痛心疾首。

而后才口述起了症状和药方。

金枝有点想笑。

可她余光瞥见旁边站着的猪鱼。

他上身前倾,神情专注盯着丁郎中,正专心致志聆听他的话,似乎是什么金科玉律。

金枝一愣。

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对她了。

病中人果然格外脆弱。

金枝摇摇头,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被少年唤醒:“吃药。”

他将枕头扶起垫在她后腰,再端起药碗一勺一勺送过来。

喝进嘴里后舌尖微苦。

金枝本能闭嘴。

少年一记眼神过来。

眸子里冷肃如冬。

金枝只当他是个文绉绉的小白脸,却不想他严厉起来有一股无形的威势,雷霆万钧铺天盖地。

金枝缩了缩脖子。

老老实实喝药。

一碗药就这么喝完了,

金枝想躺回去——

“慢着!”少年端起一碗水喂她。

白水里有淡淡的蜜糖味道,正好冲淡草药苦涩。

金枝恍然。

有许多年都没有这待遇了,自己病了睡一觉发发汗,连药都不舍得花钱买。

偶尔病重喝一副草药最多喝点清水漱漱口。

上一次病中被人照顾还是娘在身边,

自己撒娇不肯吃药,娘便拿了金丝党梅来哄自己。

或许生病果然令人娇气。

金枝嘟哝:“我要金丝党梅。”

她又睡了过去。

梦里,果然吃到了金丝党梅。

甜滋滋,酸溜溜。

一如记忆里那般。

金枝醒来后嘴巴里还萦绕着酸甜滋味。

她遗憾地吧唧下嘴。

那是西夏人开的蜜饯店,是西域才有的做法,

可惜生意不好,早就关门大吉了。

便是想买也买不到。

或许是病中嘴馋?

金枝思来想去唤朔绛:“你帮我去青娘子那里买碗馄饨。”

朔绛到晚上才端上来一碗馄饨。

金枝吃了两口吃起来还不错,就是有点淡:“青娘子今天肯定生意好,忘记放盐了。”

朔绛正在舀饭的手一顿。

他起身端来了盐罐。

这一场病好,外头却起了风言风语,有人说因着白家婚事不成金枝恼羞成怒才托病避人。

甚至还有些好事的婆妈教训金枝:“你呀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哪家夫郎想娶你这样的野娘子?”

他们不知真实原因,金枝也懒得解释,只不过心里也跟着犯起了嘀咕。

她向朔绛请教:“你说豪门贵女们镇日里都如何行事啊?”

“是不是举止端庄文雅,就是笑起来也不露牙齿?”金枝举着一枚铜镜对着日光无聊乱晃。

铜镜在地上投射出小小的光斑。

“不需要学。”

朔绛想了想补充一句:

“你这样就很好。”

金枝十分感动,然而……

“可这样嫁不出去啊!”

朔绛嘴唇微启想说什么,喉头一滑咽了下去。

或许情场失意财运就要得意,下午的时候金枝一人看店倒来了一单生意。

陈嫂子拉着一位身着缎衣的婆子:“就是这!”

那婆子上下一环视,嫌弃地皱起眉:“这里能有什么好吃的?”

陈嫂子摇头,问金枝切块卤肥肠,婆子将信将疑放进嘴里——

肥肠毫无膻味,反而卤香十足,口感柔韧耐嚼,让人越吃越上瘾。

婆子变了脸,先前的不耐之色放下。

客客气气问金枝:“我要买十块猪头肉、十副猪大肠、十副肠头、五个猪脸肉、十个卤猪耳朵。”

“肠头却不多,一头猪才出一副,要凑够一盘菜得到明天。”金枝问,“可否等明日?”

婆子为难:“可我这回探亲,今晚就要回去。”

陈嫂子拍手笑:“这有何难,叫金枝送到你府上来。”

金枝也不想错失这单生意:“我可以送货上门。”

那婆子沉吟:“也好,你送到南池子大街后面的小门,收拾干净些。”

“南池子大街,哪一户?”

婆子笑起来:“那条街就我们一户,走不错。”

等她走了,陈嫂子笑:“这是永嘉侯府后厨的赵婆子!我去她家送花草,搭上了这么个老姐妹,想着帮你拉桩生意。”

金枝感激,切了一份肚肺包过去:“这单生意若能成,我定然好好谢谢您!”

第二天金枝穿了干净衣裳,用新竹篮装了这些卤肉,又在上面遮了新纱布,往南池子大街去。

到了南池子大街,果然只见整条街只有一座府邸,远远看见门楣上牌匾写着“侯府”二字。

金枝如今跟朔绛学习,颇认得几个字呢。

她有些得意,往后街走去。

昨天那位赵婆子果然在后门等她。

小厮通传后赵婆子就来迎她。

金枝趁人不注意塞了个荷包过去。

赵婆子掂量荷包很重,又见竹篮里纱布簇新,肉食洁净,知道这个老板娘是个会来事的。她满意点点头。

竹篮重,金枝帮又乖觉她运到二门。

赵婆子絮叨:“侯爷早年四处征战,最喜欢这肠肚之物,可惜侯夫人嫌弃此物粗鄙,不许灶间另做。于是侯府内禁绝此物,我们只能上外头买去。”

金枝一路走,果然见雕梁绣柱碧瓦朱甍,隐约可见亭台楼阁无数。

赵婆子满意金枝,少不得多说两句。

聊两句扯到世子头上:“我们世子出门为老太君求医问药去了,是个孝顺的。”

她滔滔不绝赞了世子一番。

等到二门金枝便不能进去了,赵婆子与她道别,又笑:“若是主子们喜欢下回还找你。”

有了这一番奇遇,金枝自谓见过了世面。

回来跟街上大婶们聊天吹嘘自己的见闻:“啧啧,那侯府雕梁画栋,满眼的金灿灿……”

朔绛制完香薰回肉铺,见金枝被一群婆子婶子围着正眉飞色舞说着什么。

他离得远听不大清,等他走近就听见:

“永嘉侯世子文武双全,才高八斗,他还是探花郎呢,听说长相最俊美的士子才能被官家点中探花郎!”

朔绛以前从来不喜别人吹捧自己,他觉得虚伪而无用。

每每勒令自己的小厮们不许在外吹嘘。

筵席上有人吹捧他他也是拔腿就走。

可是今日却听得津津有味,

还时不时瞥一眼金枝,

打量她脸上的神情。

他心里痒痒的。

像是夏日原野里探头探脑的狗尾巴草,南风一吹,就随风点点。

摇头晃脑有些小小的欣喜。

不过听到“文武全才”这里还是有些脸红,

想起自己对那几个街头混混都受了重伤,

朔绛有些惭愧。

想着等回到侯府要好好练习武艺。

金枝夸赞完后,回店里,看见了朔绛正仰着头喝水。

她余兴未歇,还感慨了一句:“我瞧你长相也很好,可应当也比不过那永嘉侯世子俊美!”

“咳咳咳咳”朔绛差点被水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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