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绾这一夜休息得并不好。
许是因着自幼吃了许多大补药材,她格外体热,即便是在隆冬时节,胸口也像是燃着一团火。
如今虽是初冬,可屋内足足燃着三个偌大的火盆,乔绾即便只穿着小衣都赶不走心底的闷热。
可她也知道,即便叫侍女熄灭一个火盆,她们也是不敢的。
十二岁那年,她初初搬来公主府,第一次在府中过冬,便因胸口闷热,让侍女熄灭了两个火盆,侍女怜她被热得额头冒汗,便给窗子开了一条小缝。
却未曾想,那晚她便染了风寒,断断续续地病了半个月,恰逢乔恒宣她入宫,得知她因生病不能前去后,一怒之下将她府中除倚翠外的所有侍女全都发卖,熄灭火盆的侍女更是因此丢了性命。
第二日,公主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被乔恒便换成了宫里的人伺候。
那之后,对于她的身体,没有人再敢有丝毫放松。
夏日不能多碰冰,冬日寝殿须得热气盈盈,断了任何可能惹她生病的源头,确保她身康体健。
便是她自己,在这件事上都不能任性妄为。
乔绾烦躁地翻了一个身,吐出一口闷气,看着头顶徐徐摇晃的帷幔,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直到深夜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乔绾仍有些困倦,无精打采地坐在寝殿的外间任由侍女打扮。
直到倚翠领着慕迟进来,乔绾看见来人才终于有了些精神。
今天的慕迟穿着件青色的侍卫常服,简陋的鞶革束着精瘦的腰身,墨发只以一根木簪简单的束起,却盖不住五官的精致与绝色,甚至衬得那身衣裳都贵气起来。
“公主。”慕迟垂眸,低声轻唤。
乔绾回过神来,咳嗽了几声,目光朝他右手虎口处看了一眼,那个“绾”字仍伏在那里:“身上的伤上药了?”
慕迟浅笑:“多谢公主赐药。”
乔绾只当他已经上了,满意地点点头:“昨夜说了,今日带你上街买衣裳,走吧。”
说着,率先起身朝外走去。
七弯街,是整个陵京最为繁华之处。
此处有最贵的酒肆,最大的青楼,胡姬腰肢窈窕,异国商旅人络绎。
毓秀阁便位于七弯街上,是坊间最好的成衣铺子,陵京的贵胄名门都爱来此处。
平日里除了皇宫赏赐的华贵衣裳,乔绾最常来的便是这里了。
昨日长乐公主去松竹馆,甚至将一位倌爷带回公主府的事情早就悄无声息地于陵京传遍。
毓秀阁内,不乏一些千金小姐才听闻此事,正在小声议论着。
乔绾和慕迟一进毓秀阁,便察觉到气氛的不同。
议论纷纷的声音便戛然而止,阁内一片死寂,片刻的凝滞过后,众人心中如何不耻这长乐公主的所作所为,但碍于她的身份,还是纷纷福身行礼。
乔绾自然知道这些人心中是如何想她的,不过她很喜欢他们心中不屑却不得不乖乖低头的样子,心情都舒爽了不少,也没有让他们起身,便直接上了二楼。
慕迟则安静地跟在乔绾身后,缓步而行。
户部尚书家的千金赵青青,被簇拥在一众行礼的人中央,见乔绾径自上了楼,心中不忿,率先站起身抬头看去。
她素来和三公主走得近,今日来毓秀阁本是为了下个月的宫宴挑选衣裳和首饰,听闻乔绾为一名低贱的倌爷赎身、还带回府中之事,心中对其不耻,这一抬头,刚好看见了走在乔绾身后的男子,身形不由一僵。
这样简陋的衣裳也盖不住的倾城容色,她似乎理解了长乐公主为何愿为其赎身。
慕迟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侧过头看向被众星拱月捧在中央的女子,随后微微颔首,温柔一笑。
赵青青脸颊一热,下刻反应过来,自恼地冷哼一声,扭头朝外走去。
另一旁,掌柜的早已迎着乔绾上了二楼,小厮煮上了银针茶,在精致的火炉上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青花瓷盘里奉上了上好的点心。
乔绾指了指慕迟:“给他挑几套衣裳,便照着最好的来。”
掌柜的忙毕恭毕敬地应下,不多时便拿来了七八套华服与裘氅。
乔绾以往喜爱好看的衣裳,更喜爱那些衣裳穿在自己身上,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看人试衣也会这般赏心悦目。
月白银丝暗纹锦袍。
象牙白杭绸圆领袍。
黑白两色的鹤裘。
朱绯色的狐裘……
每一件穿在慕迟身上,都宛若天生一般。
仿佛他本就是清贵公子,而非那个松竹馆出来的倌爷。
直至他穿着一袭白色缎面长袍出来,鞶革上用金丝绣着栩栩如生的角仙,身披着姜红色的锦裘,上赘着朵朵祥云,雪白的狐绒衬得那张脸越发剔透,墨发束起,活脱脱一位贵气十足的俊美少年。
乔绾一拍手:“就这身了,同我身上这狐裘格外配。”
掌柜的忙唤小厮将其收好,乔绾摆摆手:“就这么穿着吧,”说着看了眼一旁的几套,“其余的全都送去公主府。”
掌柜的眼睛一亮,忙躬身应下,转念又想到什么:“公主可要添衣?小肆新至一套金丝鸾鸟朝凤绣纹裙,是以莲丝根根纺织而成,举世无双。”
乔绾一听“举世无双”便起了兴致,转瞬却又想到慕迟,朝他看去。
掌柜的忙又道:“我瞧这位公子发间仅一根木簪,不妨让小厮带着这位公子去楼下挑拣一下首饰?”
乔绾想了想,看向慕迟:“你想要等我试衣,还是去挑首饰?”
慕迟沉默片刻,微微抬眸:“公主千金之躯,奴留在此处不妥,”说着,他看向掌柜的,“掌柜留在这里,更不妥。”
乔绾听着他略显吃味的语气,心中泛起一股说不清的喜悦,眨了眨眼:“那你觉得该如何?”
慕迟垂眸:“不若让掌柜的随我下楼挑拣一二,留一个绣娘在此处伺候公主?”
乔绾被慕迟一番话说得心中开怀,笑着拍拍手:“好啊,那就听你的。”
慕迟颔首,柔和一笑,看了一眼掌柜的,后者忙陪着笑着在前面引路。
直到走到楼梯处,再看不见乔绾,慕迟依旧笑着,只是眼神有些发冷。
他半点不想留在那个娇惯的小公主身边等她试衣,还有……
慕迟看了眼身上姜红的锦裘,又想到乔绾身上火红的狐裘,的确很像。
慕迟隐晦地凝眉,信手将锦裘脱了下来。
“公子怎得将衣裳脱了?”掌柜的刚好转头,见状问道。
慕迟轻捻了下冰凉的指尖,笑:“掌柜的这铺子太过闷热。”
掌柜的纳罕,这二楼还算温暖,可一楼因着大门敞开,虽有两个火盆,却仍隐隐透着寒意。
不过这毕竟是长乐公主带来的,掌柜的并未多说什么,只笑了笑将他领到首饰前:“公子可好生挑选一番,这些都是上好的金玉打铸而成。”
慕迟颔首一笑,应了下来,本打算随意地看看,未曾想刚看了没多久,便听见门口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位,不正是松竹馆的慕迟公子吗?”
慕迟循声看过去,只看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公子哥模样的男子站在那儿,身后跟着几个同他一般的人,眼中是酒色熏染的浑浊,唇角的笑透着令人作呕的淫邪与嘲讽。
慕迟沉思了片刻,并不记得自己见过此人。
李振一看慕迟的神色,便知道他根本未曾将自己放在眼中,心中大怒,想他户部侍郎的二公子,何时受过这种冷落,嘲讽道:“怎么,昨日不是刚被人买回去,今日就被扔出来了?难不成你活太差,没伺候好贵人?”
毕竟即便是青楼女子,被人买回去都只会养在后院绝不会带出来,省得丢人,更何况是更见不得光的倌爷。
而今见他出来,也只当被玩弄一番抛弃了。
他身后的人一听,纷纷发笑。
周围有人也察觉到这位容貌出尘的男子竟是昨日那位倌爷,纷纷朝后避了避。
“没想到竟是个小倌……”
“竟还敢出门。”
“看面相和打扮不像啊……”
“我若是他,便死了算了,省得出来丢人,不知羞耻。”
慕迟听着周围人地窃窃私语,心中嗤笑,比起以前的境况,如今这些也算不得什么。
左右总是孤身一人,倒也习惯了。
他只问:“这位公子昨日也去了松竹馆?”
司礼的动作未免太慢,竟还未杀到这个人头上。
李振一听,眉毛横了横:“你不会以为被贵人买回去,你也贵了吧?”
“呸,陵京谁人不知,长乐公主喜新厌旧,你最终也不过是个下贱胚子。”
慕迟眸光微闪,喜新厌旧吗?
李振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抬不起头做人,奇怪地笑了笑,朝慕迟走了两步:“听说你是个怪的?”
慕迟唇角的笑微顿,眼神逐渐森冷,转瞬却半眯双眸笑开:“这位公子何出此言?”
“一个低贱的怪物,”李振扭头对身后的同伴说着,而后哈哈笑了起来,转过头看向慕迟,“你若是愿意陪陪我,把我陪高兴了,我也给你……”
慕迟神色暗沉如幽渊,垂眸瞥见周围人看热闹的身影,胸口嗜杀的**不断汹涌。
“放肆!”却在此时,楼上传来一声怒喝,夹杂着女子的娇气,打断了慕迟的思绪。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
一根金色的软鞭直直地朝李振脸上抽了过去,瞬间将李振的脸颊抽出一道红印。
李振捂着脸怒骂:“什么人敢打……”
却在看见乔绾时脸色一僵:“长乐公主……”
乔绾抓着慕迟朝后一拉,威风凛凛地挡在他身前:“什么下贱东西,也敢骂本公主的人。”话落又转头看向四周看热闹的众人,“看什么?再看挖了你们的眼珠。”
众人心中惊惧,纷纷低头离开。
乔绾想到刚刚听见的那些污言秽语,心中仍不解气,看着李振又扬起鞭子对着他的嘴抽了下去。
李振身后跟着的几个公子哥走也不是,拦也不是,站在原地脸色发白。
早就听说长乐公主蛮横骄纵,却从没想到会如此……蛮横。
直到将李振抽得满嘴鲜血,满地打滚,乔绾才气喘吁吁地停了手。
平日里因着身体虚练了软鞭,未曾想竟在此处派上了用处。
李振见鞭子终于停了,忙爬起身,含糊地叫道:“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乔绾冷笑一声:“道歉。”
李振跪在地上飞快道:“对不起,长乐公主饶……”
“不是我,”乔绾让开身子,下巴一扬点了点一旁的慕迟,“对他。”
慕迟闻言微顿,眸光沉了沉,抬头看着挡在自己斜前方的乔绾,身上的狐裘火红,在无聊又灰败的冬里,像一团正在燃烧着的火焰,一如既往的高傲刁蛮。
跪在地上的李振脸色一黑,要他对一个倌爷道歉,实属侮辱:“他不过是个低贱的……”
乔绾脸色一沉,没等他说完,抬脚将他用力踹倒在地,高高扬起手中的鞭子就要再抽上去。
李振蜷缩着身子朝后躲,口中叫着:“我道歉,我给他道歉……”
也是在此时,门外一人飞身走进毓秀阁,伸手便抓住了乔绾手中的软鞭。
阁内一片寂静。
来人十**岁的年龄,一身朱槿色的绫缎袍子,袖口处还绣了两朵艳色棠花,招摇至极,腰封扣着腰身,宽肩窄腰,长发高高地束成马尾,其中一缕编成一条细细的辫子,辫尾坠着一枚红豆似的玉珠子。
眉目张扬风流,一双含情桃花眼,俊逸里带着几分少年意气,举手投足透着一股玩世轻佻的纨绔子的味道。
乔绾皱眉,总觉得来人有些面熟,没等想起又反应过来此人还抓着自己的软鞭,怒斥一声:“大胆!”
来人哼笑了两声:“乔绾,就你这恶毒无礼的性子,和三公主简直是云泥之别。”
听见“三公主”三字,慕迟眸光微动,本落在乔绾身上的目光转向景阑。
后者仍在盯着乔绾,往火上浇了一勺油:“我景阑便是死,也绝不会娶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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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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