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科技大楼四楼，冯副教授课题组实验室。

四人办公室改造的空间里，勉强塞了两排二手试验台，台上台下，老中青三代仪器同堂，任何一个成年人伸个懒腰就会一拳招呼到其中一台祖宗身上。

在研一新生刘海看救世主般灼灼的视线里，沈戈从他手里接过同位素分析仪的配套螺丝刀，行云流水般一连拧下十几颗螺丝，然后轻轻一摁一提，丝滑卸下崭新的盖板。

这时，沈戈手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沈戈却仿佛置若罔闻，锐利的视线逐一扫过内部结构，随即牢牢锁定在燃烧管与还原管的连接处。

手机锲而不舍地嗡嗡响着，震得实验台上悬挂的镜子也晃动起来。

刘海见沈戈挑出一堆他见都没见过的工具，飞快地检查接口，完全没有理会新消息的意思，想提醒一下对方，刚一抬头，蓦的撞上镜子里门后的一双桃花眼——是虞教授！

镜中人发现他的目光，桃花眼一弯，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

——嘘。

刘海上下嘴皮猛地闭上，紧接着做贼似的瞟一眼沈戈，没忍住提醒道：“沈哥。”

沈戈像是检查完了，一手变魔术似的装回盖板，一手捞过手机解锁，垂眸看了眼，满屏都是雷赫发来的消息。

【雷赫】：沈哥，老板来查岗了！

【雷赫】：危！查岗！危！

刘海只看见“查岗”两个字，开玩笑道：“查岗？沈哥，你对象？”

沈戈笑了笑，放下手机，“是虞老师。”

“哦，不不不……不是对象，”刘海险些咬到舌头，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镜子，求生欲大爆发地说，“不对啊，雷赫还跟我吹你们组从来不打卡，你……”

你不会是被针对了吧？

后半句被刘海悄悄吞回肚子里。

他斜觑一眼沈戈，直觉对方的表情不像是被针对了，倒像是被特殊对待了——与村口二大爷家稳重的大黑狗新得了pdd顶配水钻狗圈，此后莫名迷路半小时有异曲同工之妙。

等他回过神来，沈戈已经把分析仪恢复如初，刘海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沈哥，能修好吗？”

沈戈的表情有多温和，语气就有多果断：“修不了。”

刘海脸都白了。

据说这台仪器当初的进价至少六位数，他终身延毕在这儿的补助加起来都抵不上一个零头的——而他现在才研一，往后“还债”的日子简直一眼望不到尽头。

门后，虞临微微蹙眉。

这时，沈戈忽然问：“这台仪器的使用日志呢？”

刘海茫然道：“…啊？”

他只知道他是最后使用这台仪器的人，他用完之后，仪器就坏了。

沈戈环顾四周：“其它仪器的使用日志好像都在仪器旁边。”

刘海愣在原地。

沈戈又问：“我记得公共实验平台有这台仪器的最新型号，这两天没有人预约。”

“没有人预约？”刘海喃喃重复，随即忽然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似的，“但是，冯老师说预约排出半个月之后了，劝师兄师姐把仪器先让给我。而且他说，说这台仪器是新的，重现性更………”

沈戈打断他，屈指敲了敲装回去的盖板，“只有主模块盖板是新的，内部功能模块是岛津公司已经下架的型号。”

刘海身后，虞临目睹沈戈平日里狗尾草般阳光温和的眉眼压下来，不易察觉地挑出一丝讥诮冷沉的弧度。

他脸上时刻挂着的过于恰到好处的笑意和声音里的笑音，短暂地消失了。实验室冷白的灯光当头打下，终于恢复本真状态的剑眉下眼窝深邃，连着他鼻侧的阴影，只消一眼，锋锐乖戾和侵略性便山呼海啸般席卷而至。

——如果刘海认识的是这样的沈戈，恐怕今天也不会向他寻求帮助。

但也只有一瞬，等到刘海抬头时，他又恢复了温和无害的知心大哥哥形象。

虞临右肩倚靠着金属门框，不由想起沈戈研究生阶段奇怪的论文署名情况。

刘海挠了挠从短路恢复运行的脑袋，感激道：“谢谢沈哥，别的我就不说了，以后有什么事，你叫一声我就来。”

说着，他指指镜子，做贼心虚地小小声补充：“虞教授在看。”

沈戈一怔。

虞临欣赏完他的表情变化，朝镜子里的他勾勾手指，“走了。”

*

走出几步，虞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助理，乖顺且大只，正想戳一戳他松动的皮套，十米开外簇拥的人群猛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就是你们拿了！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

“冰箱冷冻层又不只我们用，凭什么把脏水泼我们身上！”

“那还能是谁？上次我在工位上好好的做氨氮，你们竟然在旁边大喘气，害得我标准曲线线性有史最差！”

“翻旧账是吧，那上个月是谁……”

虞临听了几句，迅速明白了事情原委。

冰箱里冷冻的样品不翼而飞，两个课题组互相甩锅。然而问题根源并不在此。像这样由两位相对弱势的教授合作开设的实验室里，两个课题组间的资源竞争是及其现实而惨烈的，今天只不过是双方竞争到白热化阶段后的短暂爆发。

眼看着那头旧账扯得满天飞，吵架的、劝架的各个面红耳赤，一时的喧嚣几乎要把天花板掀翻。

虞临找出收藏夹里的狗吵架视频，声音调到最大，却仍相形见绌。

沈戈蓦然凑近，在虞临耳边低语：“虞老师，扫这个。”

虞临：“！”

耳廓拂过一阵温热，酥麻感自耳根下方弥漫开来。

他正要与亲爱的助理理论理论社交距离的重要性，眼前忽然冒出一个二维码。

虞临：？？？

沈戈口动备注：“是连接冯教授课题组音箱的配对码。”

虞临挑眉，忽然觉得瞌睡了有人递枕头的感觉也不错

就在矛盾即将由动口转为动手的刹那，楼道里忽然响起一阵强劲的狗叫声。

“汪汪汪！呜汪汪汪汪！”

整个走廊的人声霎时间蒸发殆尽。

争论不休的双方陷入茫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然而彼此瞪视半晌，又排除了与面目可憎的对方陷入同一幻觉的可能性，于是不约而同扭头四顾。

直到所有人锁定了身后俊美的青年。

几十束目光的焦点中，虞临不紧不慢点了暂停。

先前最先开始翻旧账的刺头语气不善，质问道：“你干什么？！”

受：“听狗吵架。”

两个课题组一噎：“……”

谁是狗？！你骂谁是狗？！

屏幕一亮。

视频里赫然是黑、黄两色土狗夹着尾巴在村口对峙的盛况，连阵营人数都和现实对上了。

冲突双方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这是什么骚操作。

拉架众人：“噗嗤。”

人群里已经捋袖子的刺头新生研究生从未遭遇过如此戏剧化的指桑骂槐，气得一手指向两人中块头相对较小，看起来更好惹的一个 ：“你是哪个课题组的？”

虞临：“我是……”

闷头在自习室不出来的研究生终于冒头，刚要扯出笑容和虞临打招呼，就遭师弟当头棒喝，一张脸笑得比哭的还难看，有气无力道：“虞教授……”

刺头见师兄“挺身而出”，以为是来给自己撑腰的，顿时底气大增：“虞教授是吧，我要去告诉你们虞教授！”

沈戈忽然出声：“虞教授，时间差不多了。”

虞临斜睨他一眼，仿佛看到对方心眼里的坏水咕噜噜地往外冒。

五秒内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刺头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什么，猛地转头，对上身后恨不得缩回办公室的师兄，再回头时，终于把这如雷贯耳的名字和眼前吊儿郎当的俊美青年对上了号。

他尚未放下的手指哆嗦出了重影“你你你……”

“你好。”虞临从人群中穿过时，风度翩翩道。

*

通往电梯的路上，时不时有人认出两人，向虞临问个好，再叫一声“沈哥”。

叫的是“沈戈”还是“沈哥”实则很好区分，尾音干脆的是直呼其名——很遗憾虞临今天压根没听到过；尾音略拖长的则是后者——仅仅通往电梯间的不到三十米的直线距离，虞临听着这频次堪比肯爷爷疯狂星期四时外卖员光顾的频率。

满打满算，沈戈只来了半个多月。

啧，这是要弟弟满天下的节奏啊。

等电梯的间隙，虞临：“下午开组会，材料我上传到群文件里了。对了，你加群了吗？”

沈戈乖顺低眉：“还没有。”

虞临复制好群名片，正要转发给沈戈，忽然想起什么，一抬头，碰上对方的目光，在沈戈专注的神色眼瞳中看到自己略显心虚的神情。

就在这时，”叮”一声，电梯到了，沈戈侧身避让。

虞临趁机飞快打开聊天框，置顶备注“沈狗”一闪而过，二维码就发了出去。

沈戈一扫码，群名现在屏幕上——思而不学则die。

沈戈轻笑一声。

电梯门缓缓合拢。

“——等一下！”随着一声清亮的女声，电梯门再度打开。

沈戈松弛的眉眼不易察觉地微微拧起。

——是上周那位试图表达好感被婉拒的女青椒。

女青椒进了电梯，发现虞临也在里面，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尴尬。

然而电梯四面光洁如镜，虞临光彩照人的俊美被平面镜反射出了接近光污染的效果。

于是，女青椒纯粹欣赏起了眼前不收费的美貌，悄悄看一眼，又看一眼。

九楼到了，沈戈径直从两人中间穿过，出了电梯。

电梯内短暂的只剩两人。

虞临正要出电梯，忽然听见身后女青椒叫他：“虞老师，上次……”

电梯门倏地“滋——”

本该缓缓合拢的电梯门夹到了什么，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两人定睛望去，沈戈修长的手挡开合拢的电梯门，慢条斯理捡起不慎恰巧掉落在两扇电梯门间的手机，紧接着抬眼看向电梯里有话要说的两人，满脸歉意道：“不好意思。”

女青椒连忙摆摆手：“没事没事，虞教授，你们忙。”

电梯门终于是合上了。

虞临单手插兜，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身旁似乎正在检查手机状态的沈戈，半晌，脚步一定，冷不丁甩出疑问：“我记得你刚才把手机揣裤兜里了，你的手机又是怎么掉出来的？”

沈戈手上动作一顿。

没等对方做出回应，虞临唇角一勾：“可别告诉我是裤兜破了。”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沈戈模样周正的五官上，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这张完美的面具露出一丝破绽。

编，继续编，我看你这回怎么编。

走廊两侧时不时有身穿实验服的学生经过，见两人停在直饮水机旁几乎一动不动，不约而同好奇地瞅两眼再离开。

沈戈微微低头凝视着虞临，咫尺的距离，足以让人看清对方攫人心魄的眼瞳、得意翘起的浓密眼睫，和下眼睑因为肤色白皙而无处可藏的淡淡黑眼圈。

良久，沈戈缓缓点头道：“嗯。”

虞临：“？”

嗯什么嗯，等等……

他匪夷所思地看过去——

只见沈戈单手撑开右侧裤兜，一副“任君检查”的坦诚姿态——似乎全然不觉得邀请自己的上级伸手对自己的裤兜一探究竟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就这样僵持片刻，虞临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一边径直走向办公室，一边丢下一句：“没事吧？”

沈戈笑了笑：“谢谢虞老师关心，我没事。”

“没问你！”

“我的手机也没事。”

*

办公室空调温度设置有时堪称玄妙，高一度闷热，调低一度，又能迅速集结鸡皮疙瘩。

争得众人同意后，雷赫起身把办公室门打开一条缝，与此同时，课题组电脑同一时间响起数道提示音。

“什么？！”雷赫背靠虚掩的办公室门，看一眼消息，愤愤不平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话音刚落，身后门缝里忽然冒出幽幽的声音：“钱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身高一米八的黑皮壮汉被吓得一个旱地拔葱，附带爆炸式男低音音效，把患有工位水土不服症的许远也吓了一跳。

众人蓦地朝雷赫身后看去——他们玉树临风的老板从门边探出头，正心满意足地袖手踱入办公室，在众人敢怒不敢言的视线中用口型示意“屎壳郎”，身后跟着显然是助纣为虐的沈戈。

许远：“???”

雷赫：“……”

陌逢春：“……”

老板，这一箭之仇隔夜再报是会过期对吗？

进里间办公室之前，虞临又扔下一句：“下午两点开组会。”

即便课题组半个月一次的组会频次已位居全院榜尾，雷赫抚了抚尚在狂跳的小心脏，依旧假模假样地拖长了音干嚎道：“又开组会，老板，你看我们眼里都没有光了～”

虞临毫不留情地粉碎迎面甩来的大锅：“扯淡！眼里有光的是奥特曼。”

虞临：瞌睡了有人递枕头感觉真不错，给杨副院长五星好评。

沈戈（端正坐好，举手）：虞老师，我其实不仅能递枕头，还能做别的。

虞临：比如？

沈戈（毛遂自荐）：瞌睡了当枕头。

虞临面无表情打开杨副院长交易界面，猛戳退货不退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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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