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血雾在浓黑中如滴入水中的颜料般晕染出,血色并未随着铺开变淡,反而越来越浓。以往这个梦只有视觉,而这次尘微似乎闻到浓重的血腥味,这味道让他毛骨悚然。
脑袋空白到只剩下唯一念头——逃离,拼命逃离。潜意识告诉他,千万不要穿过迷雾去看后面的东西。
然而没有实际的落脚点,他脚软到像踩在漂浮的稀疏棉花上,无法自如控制身体,拼命狂奔了许久却还在原地。红黑血雾如恶鬼般收缩逼近,血腥味冲得他鼻腔、脑子生疼,直至无法呼吸,剧烈的恶心翻涌而上。
“呕!”
胃部狠狠一抽,干呕的刹那苏醒过来,他半个身体已翻挂在床沿,要不是一双有力的手拖住肩膀就摔下去了。
“怎么了?”霍宁憎急问,轻拍他后背,“我去叫叶姨来看看。”
“不、不用……”尘微喘了几口气终于缓过来些,“只是,做了个恶心的梦。”
“什么样的梦?”霍宁憎温声问,小心将人托回去,升起床头,为他顺胸口。
“无边无际的黑,我悬浮在其中。”尘微说,“毫无防备之时,像血一样的红雾突然炸开,铺天盖地。”
“经常做这个梦?”霍宁憎递过去插着吸管的温水。
尘微点了点头,喝了口水润喉,而后望向霍宁憎:“和你住在一起后,已经很少做了。”
霍宁憎揉着他侧鬓:“重复做的梦一般都是记忆深刻的事,梦里的场景能找到对应经历么?”
尘微轻摇头:“我仔细回忆过,没有。”
“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被遗忘了?”霍宁憎拿走他不喝的水,“人有时候会选择性遗忘不想面对的事。”
“进惟谷之前,在孤儿院的记忆倒是有些模糊了,但太过久远,也是正常的。”尘微眉间微蹙,“进惟谷以后,虽然不是每件事情都记得,但并没有明显的记忆缺失,或许是……”他突然住了口,冲霍宁憎无所谓笑笑,“噩梦而已,没什么。”
他看着波澜不惊,但霍宁憎清楚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或许是因为做太多人体实验产生的惊恐后遗症,转化成可怖的意识流噩梦。
自己无法穿越回去拥抱那个在无数次痛苦实验中生不如死的人,只能于此刻在他额间落下轻柔的吻,尽可能抚慰他的小人鱼**实验创伤后的阵痛。
尘微安然接受他抚慰,来自噩梦的心悸已缓解许多。
“其他人怎么样了?”他此刻在北青萝的附属医院,看了下时间,自己昏迷了大概有一天一夜,电量已被充满,只是还有些低烧,所以还没什么力气。
“上了战舰的伤员都活下来了,井鹤司也救回来了,但还没度过危险期,目前人在ICU。”霍宁憎回道,“何宴伤势没他那么重,已转入普通病房,但还没醒,叶姨说……”他沉声叹息,“他求生意志不强。”
“他不想面对现实。”同有深爱的人,尘微非常能理解,“对他来说,太残酷了。”
“我早就警告过他,不要对一个机器人……”霍宁憎没说下去,曾经他对何宴的劝告带着绝对理性,可当自己也陷入爱河,有些事才能感同身受。
“爱是不可控的。”尘微握紧霍宁憎的手,“不是他的错。”
“我明白。”霍宁憎点了下头,“可我为他感到不公,人类的爱覆水难收,机器的爱只是程序模拟,说删就删,不会体会到任何痛苦。”
“这正是人类难能可贵之处。”尘微深望进他眼底,“程序被权衡利弊操控做所谓的‘最优选’,真正血肉丰满的爱意才能创造奇迹。”
霍宁憎吻住他手背,心有余悸道:“你满脸冷漠像个被初始化机器那样说对我再无爱意这种事,我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我错了。”尘微揉抚他狼尾安慰。
“傻人鱼。”霍宁憎捏捏他脸颊,“听吉源说,是你救了他,作为哥哥,我必须谢谢你。”
“他更适合做珠宝设计师‘礼愿’,而非星防部副部长。”尘微坦诚道。
“我知道,我和井鹤司一直很清楚。”霍宁憎赞同道,“我们都在为这件事努力。”
“塞卡星的事,上面什么态度?”尘微问。
“已经开过一次紧急会议。”霍宁憎说,“动俞总就等于动远跖星科技领域根基,最高统治部的态度模棱两可,只有项银阙主领坚持彻查,两方因此陷入僵局,因为证据不足,星际联盟暂时也无法做出实际行动。”
尘微冷笑:“猜到了,俞总及他背后的势力做得很干净。”
“好了,你身体还没恢复,不要过于忧心这些事。”他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饭盒问。“我亲手做的雪梨枸杞小米粥,吃点么?”
尘微有些诧异:“你还特意回家做粥了?”
“直接在医院厨房做的。”霍宁憎撇嘴忧叹,不情不愿,“马上你就吃不上我做的饭了,我猜,有人很快就会来接你。”
果然如霍宁憎所说,他才刚刚把一碗粥给尘微喂下,门口安保就报告说谭丞到了。
霍宁憎大发慈悲允许他进来,没多久人就风风火火赶到。
“我查看了健康数据,没什么太大问题。”一进去他眼睛就直勾勾盯在尘微身上,发现他状态还行,才转头向霍宁憎颔首,“这一次,多谢霍爷。”
霍宁憎未作答,只是面无表情沉默端坐。
谭丞以为这阎王爷是在为那件事表达不满,其实他也满腹怨言,憋闷的是还不知道该对谁发泄。
“如果我在。”他极力压制翻滚的情绪,“一定不会丢下他。”
霍宁憎依旧缄默,只是缓缓从椅子上起身,向后退了三步。
谭丞完全摸不清他什么意思,见他好像是退开的样子,才上前走到尘微床边准备抱起人带走。
“我自己能走。”尘微让开他的手,而后掀开被子下床穿鞋穿外套。
谭丞狐疑地瞟瞟这个又瞄瞄那个,他总感觉这两人表情平静得诡异,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有问题。
尘微跟着谭丞向门外走去,经过霍宁憎面前时,小拇指被一支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勾一揉。
他没回头,那人也未抬眸。但在谭丞看不到的背后,他们嘴角扬起同样的弧度。
回惟谷后还没来得及回郁廉实验室,尘微就又被带去格式化了一次情感系统。谭丞说是俞总的意思,但自己还没傻到看不出他对此事的积极。
陪他们演完戏,他转身就开SC系统跟霍宁憎吐槽:“他们好怕我爱你。”
霍宁憎:“重复最后三个字。”
尘微:“……你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一周后,井鹤司终于脱离危险转入特护病房,只是人还未苏醒。
一切安排妥善后南宫吉源留下陪在他身边,霍宁憎跟叶棠茗先离开去何宴那边看一下情况。
“这次又立大功了,叶姨,年薪翻两倍。”霍宁憎笑道,“在这S-AI医疗器械普及做手术的时代,像你这种还能人工独立完成如此精密度手术的医生可不多了。”
“我一直坚持练习人工手术操作,也一直这样要求所有医生,就是怕遇到特殊情况,或者只要只能设备停转就不知所措。”叶棠茗感叹,“人工智能为人类带来极大便利,看似是我们在操纵它,其实我们早就成为被操纵的那个了。”
“是啊。”霍宁憎吐出口气,“我们的科技部部长被一个智能机器人弄得连求生欲都没了,该怎么办才好啊。”
那边他们闲谈着进入何宴病房,这边正为井鹤司擦脸的南宫吉源胃部突然一阵抽痛,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犯胃病了,放下毛巾,忍着疼痛把随身物品翻找了个遍,也没摸到一粒药。
以前没药的时候只要去找井鹤司就行,或者他刚好在,随时随地都能掏出药。然而眼下,他人还没醒,之前的衣服在战舰手术室早已被剪烂扔掉了,就算有药也早一同被扔进垃圾桶。
对了,井鹤司说过,这药是霍宁憎花了大力气找来的,放在他那里的药都是定期送来,去找哥哥拿就行了。
“哥。”他正巧抓到从何宴病房出来的霍宁憎,抚着不太舒服的胃走过去,“那个胃药再拿些给我吧。”
霍宁憎却不明所以:“什么胃药?你胃不舒服么?”
南宫吉源猛然一怔,从霍宁憎反应来看压根不知道他有胃病这事,也就是说,井鹤司曾说的那个四处求医问药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他身上常备药,也不是因为霍宁憎的叮嘱,而是完全出于他本身意愿。
“怎么了吉源?”霍宁憎看着他脸色不太对,赶紧把他往叶棠茗办公室带,“找叶姨开单子,我带你去做检查。”
“哥。”他一把反拽住霍宁憎,“我有事问你。”
两小时后,他从医院霍宁的办公室出来,愣怔怔地呆立片刻,而后醍醐灌顶般眼眸猛亮,腿一抬直奔井鹤司病房。
他问了霍宁憎很多很多问题,两人进行了一场促膝长谈,越谈他心越惊,但曾经那些障目的树叶也被一片一片拨开。
原来有那么多照顾自己、对自己好的事,都是井鹤司借着哥哥的名义做的。
哥哥铸起坚硬围墙把自己牢牢护在里面,井鹤司就在围墙里为他一点一点建造花园和播撒阳光,虽然美丽,温暖,但因为太司空见惯,所以觉得理所应当,也因触手可及,而从未觉得是什么稀世珍宝。直到有一天园丁罢工,花园枯萎,他才惊觉自己的世界变成荒芜的灰。
哥哥的墙很坚实,却无法为他开花,哥哥的花为别人而开,而独属他的花园,自己从来熟视无睹。
刚出电梯他看到有护士急匆匆从井鹤司病房跑出,他立马上前急问:“怎么了?”
“部长终于醒了!”护士惊喜道,“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你好不好,少爷你快去看看他吧。”
南宫吉源在门口深呼吸了好几大口才推门而入,井鹤司刚醒,脸色还没没怎么恢复,正闭目养神。
“鹤司哥。”他立在门边,轻唤了声。
井鹤司立马睁开了眼,憔悴的脸上眸光一亮:“吉源?你来看我?吃饭了么?”
这人总是这样,无论自己处于什么情况,总是第一时间担心他有没有吃好睡好,他生病时照顾得比专配的护士还精细。
南宫吉源鼻头一酸,他慢慢走到病床边坐下,缓缓抬眸目光探入井鹤司眼底,第一次这么认真看他的眼睛。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一定要诚实回答。”
井鹤司微愣,而后心虚转过头,目光也开始闪烁不定,似乎很怕从他口中听到什么不想听的。
“你对我好,到底是因为我哥的叮嘱还是……你自己意愿?”
井鹤司浑身一僵,双唇嗫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突、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答案对我很重要。”南宫吉源郑重其事道。
井鹤司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头朝里转得像面壁思过,像在畏惧、逃避可怕的洪水猛兽。
“我和我哥谈过了。”这话一出,南宫吉源看见他明显一颤,“那些事,为什么要以哥哥的名义做?”
井鹤司紧崩了半晌,而后浑身一松,认命般闭上眼,睫毛簌簌直颤。
“因为我知道,那样你会更开心。”
“我觉得自己好幸运。”南宫吉源一下哽咽住,他竭力压了良久依旧没能压住喷薄而出的心绪,干脆放开,任它肆虐,须臾间便泪如泉涌,“我父母没给我的,哥哥们都给我了,我没体会过母爱父爱,但我一直被你们的爱填满。”
握住井鹤司臂膀,俯身贴上他胸膛,狂乱的心跳霎时震入耳膜,被泪水打湿透的脸上,笑意泛出水润。
“鹤司哥,不要把心意埋藏的那么辛苦,以后,正大光明地照顾我,好么?”
井鹤司足足呆愣颤抖了五分钟,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那颗在凄风苦雨里几乎枯萎的心脏,终于拨云见日,鲜活跳动。
他做了望眼欲穿许多年的事,紧抱怀里人,然后于他额间落下轻吻。
这边的吻刚刚尘埃落定,走廊那头的另一间病房里,何宴睁开了眼。
给监控系统做了手脚后,他无声无息离开医院。
阅文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9章 尘:他们好怕我爱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