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明,昆仑派弟子们已凭借着宗门多年养成的严苛作息准时醒来。然而身处这片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的古老森林,所谓的“清晨”只是一种奢望。
头顶依旧是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墨绿色树冠,将本就熹微的晨光吞噬殆尽,四周昏暗如同夜幕未曾离去,只有夜行生物窸窣活动的声音偶尔响起,更添几分阴森。
一名弟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着眼前几乎与黑夜无异的景象,忍不住提议:“沈师兄,林子里太暗了,不如我们等天完全亮了再走吧?这样也安全些。”
沈逾白面上适时地露出几分纠结与权衡,心中却是一阵暗喜。拖延?他求之不得。每多耽搁一刻,那躺在寒玉床上的君遥恢复的希望便渺茫一分。
他巴不得永远找不到那劳什子月见草,好让那个永远压他一头的“天才”彻底沦为废人,甚至……
他正欲顺势答应,一旁的温以然却抢先开口,声音清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可,昨日我们已观察过,这片森林枝叶蔽日,即便到了正午,林下也是这般灰蒙蒙的光景。若真要等到所谓‘天光大亮’,只怕一日也行进不了几里路。寻找月见草事关重大,耽搁不起。”
林素心显然对昨日的蛇群袭击心有余悸,小脸微白,怯生生地道:“可是……温师兄,天色如此昏暗,视线不清,万一再遇到像昨天那样的危险。”
“照明便是。”队伍中那名土灵根的小师弟灵机一动,“我们可以制作火把!”
沈逾白立刻摇头否定,语气严肃:“不可。森林之中,枯枝落叶遍地,皆是易燃之物。使用明火,稍有不慎便会引燃整片山林,届时我们非但无法完成任务,自身也难逃火海之劫。”
他话音刚落,只见温以然已从自己的储物法器中取出了几颗物件。那并非是普通的萤石,而是颗颗都有鸽卵大小、圆润无瑕、散发着柔和而明亮光辉的夜明珠!柔和皎洁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方圆数丈的黑暗,将众人惊愕的表情照得清晰可见。
沈逾白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是知道温以然的癖好的,他向来喜爱收集这些亮晶晶的宝物,尤其是夜明珠,平日更是珍若性命,等闲不肯示人。今日怎会如此大方地主动拿出?
更何况,温以然不是一向与君遥不对付吗?如此积极地赶路去寻找救治君遥的灵草,对他有何好处?
温以然似乎察觉到了沈逾白探究的目光,他微微侧头,语气平淡地解释:“此地过于昏暗,令人不适。早些找到月见草,我们也能早些返回宗门。”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夜明珠虽是我心爱之物,但眼下赶路要紧。”
沈逾白闻言,心中虽仍有疑虑,却也只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或许,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乐于见到他人跌落泥潭吧。他暗自思忖,将那份不悦压回心底。
既已解决照明问题,沈逾白迅速安排好了行进队形。他亲自在前开路,实力不详但应该在他之上的君墨断后,其余人手握夜明珠,被保护在队伍中间,一行人朝着森林深处进发。
森林的地面盘根错节,粗壮的树根如同虬龙般凸起,无处不在的坚韧藤蔓更是层层阻隔,仿佛一张巨大的绿色蛛网。
沈逾白一手紧握着自己的本命长剑“流光”,灌注灵力,剑锋闪耀着锐利的白芒,不断挥砍,艰难地在藤蔓与灌木中开辟出一条小径。他一边开路,一边不忘回头提醒身后的师弟师妹们注意脚下。
他的左手执着剑,右手却始终紧紧牵着温以然,将他护在自己身侧最安全的位置。
看着心爱的“流光”剑身上不断沾染上黏腻的绿色藤蔓汁液,再望向眼前仿佛永无尽头的幽暗森林,沈逾白的心都在滴血。
作为一名剑修,自握剑之日起,师尊的教诲便言犹在耳。剑修当视剑如妻,珍之爱之,人与剑心意相通,方能臻至化境。
如今,看着自己的“爱妻”被这些污秽之物玷污,为了给那个他嫉恨的君遥寻药而受此委屈,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憋在胸口,郁闷难当。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一丛格外茂密的荆棘前。他这一停,整个队伍也随之停滞。
温以然感受到他手心的僵硬,抬起那张精致无瑕的脸,困惑地看向他:“逾白师兄,怎么了?”见他目光一直胶着在沾满污渍的剑身上,温以然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几乎没有犹豫,手腕一翻,一柄通体流转着水蓝色光晕、造型秀美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正是他的本命剑。他将剑递向沈逾白,语气温柔:“用我的吧。”
沈逾白一愣,他固然心疼自己的剑,但更清楚温以然有着近乎苛刻的洁癖,让他心爱的本命剑沾染这些脏污,恐怕比砍在自己身上还让他难受。他连忙婉拒:“不必了,以然,我……”
温以然却会错了意,以为沈逾白是顾及他同为剑修,也会心疼自己的剑。他浅浅一笑,带着几分自嘲:“师兄不必顾虑我,我本就算不得什么正经剑修,这剑……随便用用罢了,无妨的。”
沈逾白想起温以然确实是半路改修的剑道,主武器曾是长鞭,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但他并未点破,只是坚持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用‘流光’顺手些。”他实在不忍用对方的剑来做这等粗活。
两人这番推来让去,耽搁了不过片刻,却让队伍末尾的君墨眉头紧锁。他那双深邃的狼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周身的气息都冷了几分。若非顾忌身份,他恨不得直接上前,徒手将这些碍事的藤蔓尽数撕裂,也好过在此看这两人纠缠不清。
就在沈逾白与温以然相持不下之际,沈逾白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了什么。他松开温以然的手,在储物袋中摸索片刻,随即,一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这柄剑的外观极其特殊,剑身由无数细小的、如同碎冰般的碎片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拼接而成,缝隙间隐隐有幽光流转,看上去脆弱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然而,那古朴的剑柄上,却以清隽的字体刻着两个与之气质截然不同的字,忘昔。
此剑一出,一直沉默立于队尾的君墨目光骤然一凝,如同最敏锐的猎人锁定了目标,他的视线牢牢地钉在那柄名为“忘昔”的剑身之上,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林素心看着那仿佛一碰即碎的剑身,忍不住小声质疑:“沈师兄,这……这把剑,真的能砍断这些藤蔓吗?看起来不太结实。”
沈逾白自己心里也没底,耸了耸肩道:“试试便知。”
他运起一丝灵力,挥动“忘昔”朝前方一丛粗壮的藤蔓斩去。出乎所有人意料,剑锋过处,那些坚韧无比的藤蔓竟如同被利刃切开的豆腐般,悄无声息地断为两截,切口光滑如镜!甚至比他用本命剑“流光”时还要轻松省力!
“咦?竟如此锋利!”众人皆是一惊。
有了“忘昔”这把开路利器,队伍行进的速度顿时快了许多。沈逾白心中暗喜,总算不用再糟蹋自己的“流光”了。
然而,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平日里惜字如金、冷漠疏离的君墨,今日却一反常态,目光始终跟随着他,或者说,是跟随着他手中的“忘昔”剑。
在行进途中,君墨甚至主动开口,声音低沉地询问:“沈师兄,此剑你从何处得来?”
沈逾白虽觉奇怪,但也未作隐瞒,一边挥剑斩断拦路的枝桠,一边随口答道:“你说‘忘昔’?前几日在宗门后山一处偏僻角落捡到的,看着奇特,便收了起来,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君墨闻言,不再多问,只是那盯着“忘昔”剑的目光,愈发深邃难明。
一路披荆斩棘,直到外界天色完全暗下,众人才寻了一处相对干燥的空地停下休整。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已是疲惫不堪。
安排好守夜顺序后,沈逾白随手将沾满绿色汁液和泥土的“忘昔”剑靠在身旁的树干上,然后便宝贝似的捧着自己的本命剑“流光”,走到不远处的溪水边,小心翼翼地清洗擦拭起来。
君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沈逾白,更准确地说,是追随着那柄被随意丢弃的“忘昔”。从第一眼看到这柄剑,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与悸动便攫住了他,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牵引着他。
他走到沈逾白身边,看着对方专注地擦拭着“流光”,却对一旁的“忘昔”不闻不问,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为何不洗它?”
沈逾白正专心致志地伺候着自己的“爱妻”,被君墨这突兀一问,愣了一下。在师弟面前,他不好直接说“反正不是我的剑,脏了就脏了”,只得扯出一个虚伪的笑容,敷衍道:“明日还要用它开路,现在洗了也是徒劳。等走出这片森林,再一并清洗不迟。”
说罢,他像是生怕君墨再追问下去,连忙拿起清洗好的“流光”和依旧脏污的“忘昔”,借口道:“我去寻以然师弟说点事。”便匆匆离开了溪边。
君墨站在原地,盯着沈逾白离去的方向,那双在夜色中隐隐泛着幽光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是夜,万籁俱寂,只有守夜弟子轻微的呼吸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当沈逾白在自己的帐篷里沉沉睡去,那柄被他随意放在角落、污秽不堪的“忘昔”剑,剑身那些碎片般的缝隙间,忽然毫无征兆地流淌出一缕极其微弱、近乎虚无的白色光晕。
那光晕如同呼吸般明灭了几下,随后,一个仅有拳头大小、朦朦胧胧的白色光团,极其艰难地从剑身中缓缓飘浮而出。光团自身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在这黑暗中勉强映照出周围的轮廓。
它轻盈地绕着剑身飞了一圈,仿佛有意识般,仔细“看”着剑体上那些斑驳的绿色汁液与干涸的泥点。
光团的光芒瞬间变得黯淡了些,传递出一种清晰可辨的、悲伤难过的情绪。它轻轻地、无助地在污渍上方盘旋着,似乎想要做些什么,却又无能为力。
最终,它只能带着满身的落寞与无奈,重新化作一道微光,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忘昔”剑身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剑,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污秽,且沉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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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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