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厄睡了很久。

久到他分不清现在究竟是他们离开联盟城区的第几天。

夜晚，天上群星闪耀，地平线尽头是一望无垠的丛林，夜风拂过野草，头顶，薄纱般的银河直跨苍穹，横亘万里。

偶尔，时厄会偷偷将脑袋伸出去看看季云琛在做什么，发现对方除了在歇息就是在走路，仿佛一个永动的机器人一般，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自从时厄有意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被季云琛这么贴身地带在身上，季云琛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很清新，这让时厄很有安全感。

很难想象，在这个拥有着高度文明的人类社会里，还会有人类选择徒步在荒野。

季云琛是从联盟主城逃出来的，临走的时候除了带上菌子，连最基本的食物都没带多少，就这么不眠不休，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要去往何方。

有的时候他们还会进入危险区，此时，季云琛手腕上的检测器就会报警。

时厄不是很懂对方手上那只铁块里说的“异化”是什么意思，虽然他跟在季云琛身边有一段时间，能零散听懂人类的语言，但这些语言对于一个脑容量有限的菌子来说还是太复杂了。

只是，每当此时，时厄就会发现季云琛的脸色并不是太好看，心跳声也比平常快了一些。

倏尔，一种毫无来由的恐惧感渐渐漫上时厄的全身。

时厄没有心脏，如果有，此时大概会超荷运转——那是他天生面对高阶捕食者的戒备。

他下意识伸出菌丝牢牢吸附在布料上，视野跟随季云琛的动作晃动，蓦然，时厄面前出现了一只通体漆黑的巨型怪物。

密密麻麻的蓝紫色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隐约还能听见某种不明液体滴在地面上的声音。

“滴答。”

“滴答。”

“滴答。”

菌子幼崽在面对危机的时候很容易被吓僵，他清楚地看见那只怪物拥有数不清的黑色长腿，三个饲主那么高的身躯，以及一千个自己那么大的锋利嘴钳。

“野外”的异化生物远比“城邦”要危险得多，至少在D级以上，处理起来也十分麻烦，即便是像季云琛这样有着数不清经验的猎手，也会在遇到一些特殊情况的时候觉得恶心。

这一路上他们都十分幸运，并没有遇到过太高等级的异种来攻击他们，唯一一次还是这只家伙。

“找死。”季云琛低声呢喃，左手的机械俨然已经开始蓄力，发出淡淡的蓝光。

然而下一秒。

一道黑影穿过空气。

“轰！”

面前突然爆发出一阵金红火光，伴随着升腾的滚滚浓烟，强烈的冲击波将生生他们逼退好几步。

周围灌木被震得哗哗乱响，隐隐夹杂着一阵粗犷的男声：“我操他祖宗，可算逮到这个丑逼了！”

浓烟散尽，时厄终于看清面前的东西，那只长相怪异的生物已然被炸成了渣，残肢断臂散布在草丛的每一个角落里，还在冒着热气。

季云琛原本戒备的机械臂又垂了下去，转瞬恢复正常。

时厄在来时的路上见过饲主对付一些小型异种，往往都是一招毙命，尸体从外观上看，完好无损，头一次见到被炸得这么彻底的。

怪物的头已经完全找不到了，只剩下一些散发怪异香气的白色肉块。

不知怎地，时厄突然觉得好饿。

好饿。

黑色触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无规律地摆动着。

他正准备往外面多看两眼，就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人类活动的声音。

“谁让你用高爆榴弹的！这下好了，尸体都化成渣了。”说话的人声音很细，像女人，带着些中气。

“阿哈荻的野外常识本来也不是很好。”另一个男声要软一些，“再者说，也不是完全不能用，前面走不了多久就是‘新城’了，把这些碎块低价卖给‘猎人’，也能换一笔钱。”

简单的对话后，丛林里传来草木翻动的声音，金属碰撞声尤为明显，应该是他们身上装备的武器的声响。

那声音越来越近，突然，周围响起颤抖的男声，“等......等等。”

下一秒，时厄就听到咔哒一声枪械上膛的声音。

与此同时，季云琛掀起眼皮，正看见不远处架起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方向正对着他们。

“叽！”

时厄立刻把头缩进口袋，只露出一双红色眼睛。

洁白月光下，那几个人类的身影渐渐从树林后方浮现了出来，两男一女，身上都穿着一种特殊材质的防弹服，其中一个男人腰带绑着弹夹，端着枪，神色警戒地看着他们，另一个则躲在女人身后，看上去有些胆怯。

“是......人......人吗？”

听到声音，季云琛黑色的眼睛缓缓抬起，对上的那群人的视线。

说话的是一名个头不高的男性，他从女人身后探出头，试探地往前走了走。

“别靠近。”另一个男人声音有些粗，“这里的异化指数不低，而且，他不一定是人类，有些异种有着人的外形，身上的病毒会传染，一旦沾上就完了。”

那人将枪口对准季云琛。

借着月光，季云琛看见对方有着一头浓郁的黑色卷发，棕色皮肤，眉眼立体，像是亚裔混血。

这样的长相在联盟比比皆是，并不会让季云琛感到陌生。

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人，主动表明立场：“你好，我不会伤害你们。”

那些人丝毫没有放下警惕，男人继续端着枪朝他走过来。

“你是谁？是和同伴走散了吗？”率先询问的是一个金发女人，胳膊上的线条看上去十分结实，另一边——矮个子男生扶了扶脸上的黑框眼镜，声音怯懦：“大姐，他长得还挺好看......”

时厄从衣服口袋里钻出来，正看见女人瞪了眼镜男一眼，“得让他把身上的东西都脱了。”

“这里是野外。”眼镜男一脸不可置信道，“你要做什么？”

季云琛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他们。

“确保他没有伤害人的东西。”女人说完，大声道，“喂，听到没，把外套脱了。”

季云琛低下头，解开外套纽扣，顺着宽厚的肩膀脱了下来，只留下里面的一件灰色T恤，紧接着，所有人的目光更惊讶了。

季云琛整个左臂都由金属构成，在夜空下反射着银白的光芒。

矮个子男人缓缓走几步上前，顺着季云琛的胳膊往下搜了搜，摸到机械臂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请问，你的胳膊，是怎么回事？”

季云琛：“幼年的时候，不小心断了。”

男人瞬间肃然起敬，眼神里满是歉意：“......对不起啊，原来你是残疾人。”

“没关系。”季云琛语气清淡。

眼镜男搜查完毕，最后在那件黑色金纹外兜里掏出了一颗菌子，有些疑惑地捏了捏。

时厄感觉到身体被用力挤压，发出“叽”地一声。

“这是什么？”

季云琛面不改色：“一个菌子。”

“菌子？”眼镜男疑惑，“能吃吗？”

话音落下，眼镜男突然感觉手里的菌子在发抖。

吃。

这个人类……想吃了他……

时厄再次因为过度惊吓而僵直，一动不动。

“你好像吓到他了。”季云琛目光盯着男人手里的菌子，“他是我养的。”

“哦......这样啊。”眼镜男问，“那他也是异种吗？我还从未见过长相如此奇特的菌子。”

季云琛点了点头。

对方还想问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催促的声音。

“喂，磨磨蹭蹭的，好了没？”

眼镜男有些局促地应了一声，目光停留在季云琛的脸上，下一秒，脸唰地红了。

他从未见过长得如此俊美的男性，高挺的鼻梁，深邃的五官，无一不彰显着此人的基因异常优秀。

急匆匆地把菌子还给对方，眼镜男又从另一个口袋翻出一枚勋章，金色的翅膀图案并不常见，左右翻看了起来：“这个是......联盟军队的荣耀徽章，仿得还挺像。”

“你看起来懂得挺多。”季云琛忽然冷笑。

眼镜男自豪地：“那当然，我可是号称新城百事通的全能知识库，这点小把戏根本难不倒我。”

季云琛：“......”

“就是不知道这么晚了，你是怎么自己到这里的，你没有乘坐什么工具吗？”

季云琛淡淡回答：“没有交通工具。”

眼镜男心想他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一个人在荒郊野外，一定是被同伴抛弃的，同情心更深了。

他将勋章塞回对方手里说：“看你的模样不像穷人，你该不会也是从主城迁徙出来的吧，毕竟城外的房价更低，虽然比起联盟，我们这些小城不值一提，常年缺乏管束，但好在还有不少人。”

“不如，你跟我们去‘新城’。”

季云琛愣了愣，他之前其实已经做好继续在野外生存的打算了，毕竟很久以前，他也算半个异种，但听这人所说，似乎这个世界人类活动的地方还有很多，至于“主城”和“新城”，他从未听说过，也是第一次了解。

“新城。”他喃喃重复道。

“想好了的话，我会帮你说服剩下那几个人。”

眼镜男说着，朝那几人招了下手，走了过去，“他同伴把他扔在野外了，他是个残疾人！”

季云琛：“......”

闻言，金发女人提议：“车里快没能源了，现在能源核心很贵，不如让他付我们一点路费，顺路把他捎过去吧。”

此提议一出，所有人都觉得可行。

只有季云琛觉得不太行，之前他在联盟当兵打仗，确实攒下了不少钱，但他现在从联盟逃出来，关于他身份卡的账号估计已经全部被冻结了，分币没有，让他怎么掏钱。

“我没带钱。”季云琛说。

“没有也没关系。”女人豪放地朝他笑了笑，“等你到了新城，卖身给我，绝对可行。”

季云琛：“......”

旁边的亚裔男子拍了一下女人的后背，恨铁不成钢道，“一天天的看到好看的男人就走不动路，”接着转头对季云琛说，“别理这娘们，她开玩笑呢。”

这时，时厄悄悄从季云琛的后背探出脑袋，“叽”了一声。

“那是什么？”金发女人好奇地看过来。

“一个没什么危害的异种，估计等级在F级以下。”眼镜男说，“看他那么可爱，真想也养一个。”

“估计价格不便宜吧，这种品相的宠物，在城外可不好找。”金发女人抱臂道，“喂，帅哥，这小鼻嘎在哪买的？”

季云琛：“捡的。”

“那你可真幸运。”女人遗憾叹气，“我怎么就捡不到。”

“养了很多年。”季云琛说。

“那确实不容易，”她点头，伸出一只手，“我叫露西，很高兴认识你，帅哥。”

菌子爬到季云琛肩头，“叽叽”两声。

很高兴……

季云琛和对方握手，便听露西道：“戴眼镜的这个，叫他沙鼠就行，那个长得黑不溜秋的，叫阿哈荻。”

“走吧，露西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满面春风，“赶紧帮忙把东西都收拾一下回家，省得家里人担心。”

季云琛：“......”

“看他那细胳膊细腿的样子，你就别为难一个残疾人收拾异种了，你这个老女人——嗷！”阿哈荻还没说完就被露西揪着耳朵拎走了。

“给我干活去！”

接着，几人开始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季云琛被露西引到了树林另一头的车上，一行人收拾完毕，上了车。

新能源越野车在丛林飞速驰行，窗外的树木都悉数向后移动，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季云琛坐在后排，抬头见露西正在开车，旁边坐着的沙鼠正频繁把头扭向后排，滔滔不绝地和自己聊着天。

“现在新城区已经很久没有S级异种了，所以原本的兵力也都闲置了不少，也因此，城里的秩序好了很多，不过嘛……其实这一切还是得归功于咱们的人类英雄，也是我的偶像。”

“你的偶像？”季云琛有一搭没一搭地搭话。

“何止啊，就咱们这一带整个城区，他可是很多人究极一生都想见一面的超级偶像啊，你不知道？”沙鼠瞪大眼睛。

“他叫什么？”

“季云琛。”

季云琛抬头，嘴角不明显地往上抽了一下，“哦，是吗。”

“可惜，他还从未在公众面前露过面，我这辈子也不一定能走大运撞到他。”沙鼠惋惜地摆摆手，“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还是想着明天吃什么吧，现在城区物资匮乏，咱们今天打到的猎物也不知道能换几个钱。”

季云琛：“......”

沙鼠叹气：“毕竟我们不是专业猎人，就是在各个城区之间跑来跑去，倒卖物资赚点外快，据说野外的这些无名城在很久以前也是人类文明非常繁华的地方，现在只能被迫重建，这里可不比联盟那个伊甸园，城外的异种还在虎视眈眈盯着城内，随时可能再次打起来。”

季云琛沉默不语。

“怎么，害怕了？”沙鼠一脸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单手托腮，“对了，你之前在联盟是做什么的？”

季云琛如实说道：“当兵。”

“后勤兵吗。”沙鼠有些不太相信，“你不像当过兵的。”

季云琛问：“为什么？”

沙鼠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像......”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坐在身后的灰发青年人，黑色睫毛长直而浓密，看上去安静无比。

蓦地明白了什么，说：“是眼神，你没有联盟军那么凶狠的眼神，他们杀异种习惯了，连看人的时候都会带点杀气，但你不是，你看上去很温和。”

“......”

“差点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空气静默了片刻。

沙鼠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皱了皱眉，半晌，他听到对方叹了一口气：“季云琛。”

气氛短暂凝固。

下一秒，沙鼠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笑声魔性且持久。

最后在对方有些无语的眼神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兄弟你可......真会开玩笑。”

“我就叫季云琛。”

“你？”沙鼠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自己，“你是季云琛？别逗了......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有些尴尬地看着对方神情严肃的脸。

季云琛：“......”

“我知道了，恰好同名。”沙鼠强忍笑意点点头。

季云琛：“......”

口袋里的菌子“叽”了一声，探出两只豆豆眼，看看对面的眼镜男，又看了看旁边闭目养神的阿哈荻，伸出两只黑色触手趴在口袋上，哒哒哒地敲击着布袋。

就在这时，车顶传来一声闷响。

车内的人骤然警觉。

“咚，咚，咚。”

一声。

两声。

三声。

阿哈荻睁开眼，警告道：“露西，有大货。”

露西似乎也察觉到问题，手里方向盘猛地一打，整个车身都差点随着惯性飞起来。

“抓稳了，小兔崽子们！”露西大喝一声。

汽车引擎轰然发出一声嗡鸣，里面的人差点贴墙，车窗外霎时溅起飞扬的尘土。

季云琛单手抓住座椅，直觉敏锐地透过玻璃向车后方投过去一个眼神，尽管夜色昏暗，他仍旧能够凭借出色的视力看见一只灰黑色的变异巨蜂。

它的身体有着横格间断的长条花纹，夜色里，巨蜂庞大的身体异常引人注目，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不间断在野外响起，时远时近。

阿哈荻动作熟稔地在车窗上架起枪，就着车灯余光瞄准巨蜂开了一枪。

砰！

强有力的子弹打在巨蜂的身上，当啷一声弹开来，纹丝不动。

“操，真够硬的。”阿哈荻暗骂一声，扭头对露西说，“拿狙击枪来！”

露西迅速从旁边甩给他一把狙击枪。

然而就在他换枪的功夫，暴怒的巨蜂冲了上来，锋利的后刺狠狠地插在他们能源车的车顶上，瞬间便穿透了顶盖。

露西猛地转向，制动，强大的后劲让里面的人头脑发昏，差点拍扁在车窗上。

“臭娘们儿你疯了！想让我撞死吗？！”阿哈荻怒骂。

“我去你妈的，不想死就赶紧滚出去！”露西回怼。

与此同时——

嘭！！！

那枚蜂刺已然穿透车顶，直奔沙鼠而去，尖锐的毒针近在咫尺，头顶刺耳的蜂鸣声绵延不绝。

本就胆小的沙鼠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

下一秒，那只巨蜂拔起陷在车盖里雪白的，马蜂一样的蜂刺，再一次准确地朝他刺过去。

哐当——

沙鼠吓得睁不开眼，眼见就要被串成肉串，突然感觉脑袋上的空气悬空一滞。

他颤巍巍睁开眼，正看见一只机械臂稳稳地攥住了那根毒刺。

季云琛冷清的黑色眼眸望向他，用命令语气斩钉截铁地道：“立刻，开门，下车！！”

这篇文感觉是个冷题材……想过冷，但居然这么冷，嘤～

V后日更

因为每章字数没控制住都在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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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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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本文首发于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