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晶兰

“我当然不可能闻那杯茶。”方季遂好像知道谢阮在怀疑什么,颇为无语,“我姐肯定和你提起过,我从小能看见一些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

方家发现这一点后,连夜将方季遂送到了一个老道士手下。

“就是谢家祖宅后面的长禄山。”他说。

长禄山位于黎津郊区,山中树木繁盛,南北各有一座私宅,谢家在南山脚,谢氏宗祠则建在半山腰。宗祠附近据说有衣冠冢,但谢阮只见过那些人的牌位。

出了祠堂便是深山老林,从半山腰沿某条山道一路向东,再走半个钟就到了山顶。

谢阮找到山顶的道观时,里面已经人去楼空。

不过,听方季遂的意思,他曾跟着老道士在那座道观中修行过一段时间。

谢阮往回拉了一遍时间线,推测小方同学应该是在上小学之前下的山。

“生魂不能也不可能闻到那杯茶原本的气味。”方季遂继续说,“但赵舒昕身上的气息藏不住,凡是碰过那种水的亡魂,死气会更明显。”

谢阮问:“类似下过雨的烂泥地?”

方季遂点点头,“没错,就是这股气味。我那会儿怕她找鬼强行灌你茶,所以才捏了个手诀以防万一。”

“幸好赵舒昕执念未消,还不想立刻魂飞魄散。”他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说,“要是她打定主意和你同归于尽,镯子加我都救不了你。”

闻言,谢阮屈指蹭了蹭手腕上的翡翠镯,“为什么是镯子?”

刚才在宴会厅的时候她就发现了,手镯会因为赵舒昕的靠近而发烫,这点温度不会对谢阮造成任何伤害,但赵舒昕收手时,她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腥气里似乎掺进去了一缕焦臭。

好像皮肉被烈火焚烧,直至焦黑腐烂。

“我就知道你看不见。”方季遂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你戴的这只镯子,内壁雕了一段文字,是超度亡魂的一种咒术,只有特定的光源和角度才能折射出完整内容。”

谢阮于是捏着手镯转了两圈,仍然没能找到那串稀奇古怪的文字。

她没接触过这些,方季遂却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段镇压厉鬼、保全生魂的咒。

而那道多出来的焦味,正是赵舒昕被咒灼伤了魂体。

方季遂本以为手镯是那位在进魂场前套给谢阮的,但见到魂场主人后,另一种可能出现了。

话说回来,他一拍脑门直起身,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晕、反胃恶心?”

谢阮:“?”

“那瓶酒呀。”方季遂盯着她上下打量几遍。

那瓶红酒不在方季遂的认知范围内,主要他也想不到,平时一贯迟钝的谢阮会这么虎,竟敢公然和魂场主人抬杠。

谢阮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都吐掉了。”

她选的是先前送给陈仪当赔礼的红酒,虽然看着像是喝下去小半杯,但其实大部分都被她假借呛酒吐干净了。

真·big胆,方季遂由衷感叹。

“那瓶酒年份不对。”谢阮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宴会厅入口,语焉不详,“被那些东西盯上以后,只要能够提前预知到危险,就能暂时化解眼前的困境。”

赵舒昕的魂场里,布景、服装、饰物摆件全都属于同一个时代背景,谢阮送给陈仪的红酒因此才显出几分突兀。

谢阮想用那瓶红酒验证一个假设——

赵舒昕和管家一样,一旦被人察觉杀意,便不能再轻举妄动。

早在月季小院,黑猫就已经提醒了她。

谢阮运气不错,赌赢了。

-

夜色渐深,随时间一同流失的,是生魂对时间的感知力。

谢阮不知道现在距离酉时过去了多久,但困意持续上涌,留给大脑清醒思考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巨大的水墨挂画下,注意力从赵舒昕又回到画本身。

方季遂蹲坐在墙边打了个哈欠。

“我们现在在这里。”谢阮轻眯起眼睛,手指隔着一段距离虚点在画的南北中轴上。

比起园林工笔,这幅画其实更像一张地图。

作者是出于什么心态创作出的这幅画,谢阮无从得知,但从细节来看,作者对西北角的月季小院有很明显的情感偏好。

着色最多,层次铺垫也最细致。

而坐落于何宅中轴线上、作为晚宴主场的这间宴会厅却仅仅只得到了一个简单的屋顶特写。

作者仿佛曾经站在房顶俯瞰过整栋建筑,再用寥寥几笔勾出宴会厅的轮廓。除了月季小院,其他房屋几乎是比照现代房屋样板图绘制的。

就像有人记住了售楼广告上的房屋模型,然后一比一复刻在魂场里。

能够完成这件事的,只有魂场主人。

此外,宴会厅前的长廊走向也格外奇怪。

在谢阮的印象中,她和方季遂穿过长廊,贴着一个九十度的直角拐入宴会大厅。

然而画上显示,宴会厅的长廊是人字形。

换而言之,两人无论如何都走不进一条含有直角的L形长廊,他们本该畅通无阻地走过一条斜直线,直线尽头不是挂着画的墙,而是宴会厅入口。

谢阮踢了一脚方季遂,“过来看。”

方季遂使劲儿搓了搓脸,眯眼看了一会儿画,“你的意思是,我们进门后走了一条凭空出现的长廊?”

“有可能。”谢阮挪到最近的一扇彩绘玻璃前,模糊光影反射出她的面孔,“至少这条走廊确实完全封死。”

方季遂挠头,“假设斜直线上的走廊才是真实的走廊,那么一定有什么条件触发了L形走廊的出现。”

谢阮不置可否。

她正垂着眼和玻璃反光里的自己对视,移动的走廊、密不透风的玻璃......所有残碎线索在脑中渐渐汇聚,电光火石间,窗外蓦地闪过什么。

玻璃上,谢阮的脸急速失水收缩,收窄成皱皱巴巴的一团。青白面皮不太对称地吊着两个硕大的眼珠,五官如同四处拼凑来的,胡乱堆砌到一起,显得拥挤而滑稽。

谢阮一愣,还没来得及细看,身后便响起一串脚步。

影子咧了咧嘴,瞬间失去了踪迹。

谢阮最后看见的,是一抹淡银色的光点。

方季遂走到她旁边,探头张望,“看什么呢?”

“外面,外面好像有个人过去了。”谢阮皱眉朝一旁挪了两步,给他腾出照镜子的地方。

方季遂趴在窗前,嘟哝道:“不透光啊。”

但谢阮不觉得自己看错了。

会是谁呢?她在脑海中搜索起见过的鬼,发现没有一个长成这副鬼样。

等等。

谢阮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不,是一个鬼——

何宅的管家。

尽管初见面时老管家还不像现在这样五官乱飞,但他胸前别着的那枚水晶饰品,的确在晚霞中闪烁着淡银色的光。

她拍了一下小方,问:“你见过会发光的天然水晶吗?”

方季遂:“?”

“如果你指的是自体发光的话,我好像没见过。”

“那有没有什么长得很像水晶的东西......”

谢阮说到一半,陡然想起宴会厅顶部那盏华美的水晶吊灯。

水晶灯被做成鲜花盛开的造型,每一截向外伸展的枝丫末端都托着一株铃兰模样的水晶装饰。

如果把管家胸前耷拉下去的瓣状水晶拨正,好像也应该是铃兰的形状。

想到这里,她一把扯过方季遂,两人鬼鬼祟祟摸进宴会厅。

赵舒昕夫妇不在,倒是方便他们看灯。

“看见那个了吗?”谢阮拽着人躲到一根柱子后,“就是那盏水晶吊灯的分叉末端。”

方季遂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紧接着在一片眩目的光晕中,找到了谢阮想要他看见的东西。

方季遂:“!”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随后匆忙推着谢阮回到长廊。

谢阮了然,低声问:“是什么?”

方季遂抿抿嘴,“水晶兰,而且是活的水晶兰。”

谢阮没听说过这种花,但看方季遂的表情也隐约感知到事态的严重,“管家胸前就戴着这种水晶兰。”

“那不是普通的装饰品。”方季遂叹了口气,“传说里,水晶兰是真正寓意死亡的使者。”

没有受过光线照射的水晶兰看起来就像一块温润的玉,而一旦接触到光线,水晶兰便能根据光的强弱来改变自身的透光性。

这种花的生长环境远不如它淡雅清净的外表,它诞生于阴暗幽深的山穴间隙,从自然界的各种腐料中汲取养分。

即使透光性和水晶相似,也鲜少有水晶兰能在夜晚自体发光。

除非,它盛开于腐烂的尸体之上,并且受到长年累月的死气供养。

方季遂焦虑得原地打转,“我们必须尽快从宴会厅离开了。”

救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他踱回窗边,试图寻找那一抹熟悉的黑影。

谢阮怔了片刻,迟来的恐惧终于还是沿着血管青色的脉络,攀上了神经末梢。

“阮姐。”方季遂喊她,“好像能看见一点了,你看看那是什么?”

谢阮回神,走到另外半扇窗户前,透过彩绘玻璃的缝隙朝外看。

窗外是大片厚重的黑,廊灯被笼罩进一片浓稠的雾里,光线弱化后,仿佛悬浮在半空的鬼火,朦朦胧胧。

隔着一扇窗,两人看见正前方约莫五六米远的地方,有两道身影一站一蹲。

方季遂先认出了管家,“他胸前的水晶兰闪了一下。”

管家蹲在地上,微微侧身,从谢阮的角度,刚好能看见那枚垂着花瓣的水晶兰。

方才闪烁的那一下,应该是另一人绕过管家时,不慎挡住了水晶兰所致,那人走到管家对面,现在正背对着谢阮和方季遂。

光线晦暗,那道站立的身影单薄纤细,多半是女性。

管家与不明身份的女人中间还横着一团阴影。

谢阮看见了一双鞋,影子是一个人。

因为老爷不喜客人迟到,所以进入宴会厅的都是守时的客人。谢阮望向管家被浓雾覆盖的脸,心底缓缓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测。

“那会不会是......”她欲言又止,“迟到的客人?”

方季遂瞳孔地震,喃喃:“这个点还在外面,活不成了吧。”

他不知想到什么,面色惊恐地掐了个诀,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念着哪家的经文。

谢阮只听懂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老道士也会教小徒弟念佛经吗?

她不合时宜地生出几分好奇,“你几岁下的山?”

方季遂随口答:“上小学之前。”

谢阮啊了一声,“那你在山上住了几年?”

方季遂五指张开比了个数。

谢阮:“五年?”

方季遂:“五个月。”

谢阮:“......”那没事了,估计死到临头也指望不上他。

“小说里不都是要在山中清修到成年吗?”

方季遂心说那可不行,他得积极响应义务教育啊,毕竟老方还等着他成为根正苗红五好青年光宗耀祖呢。况且新时代修道也比以前先进多啦,经文符篆教科书都有PDF版本了。

方季遂想起小时候在道观里掏鸟蛋被鸟啄屁股的事,稍微放松了一点。

“什么迟到的客人?”他问。

谢阮扬手指了指长廊另一端看不出入户门轮廓的墙,说:“如你所见,我是最后一个走过这扇门的人,如果我是卡着酉时进的门,那么在我之后到达这扇门外的客人就都是迟到的客人。”

方季遂亲眼目睹了大门的消失,自然清楚迟到的客人不能再从谢阮走的门进入宴会厅。

因为门在酉时,也就是晚上七点之后,会完全融为一堵墙,无法打开。

所以迟到的客人只可能面临两种选择,要么自行离开,要么......

方季遂接上她的思路,“要么绕道从另一扇门进入宴会厅。”

假如真正的长廊是人字形,宴会厅里应该存在两扇门。

但一撇一捺末端的门是假的,想要离开宴会厅,恐怕得找出人字形长廊上唯一一扇真实的门。

“你觉得......”谢阮含糊道,“迟到的客人真的能进宴会厅吗?”

疑似是何宅老爷的何宥文自身难保,犹如提线木偶,被管家反复强调的那句“老爷不喜客人迟到”究竟是对所有宾客的警示,还是某种自我暗示?

余光里,淡银色的光点再次闪过,两人齐齐转头。

背对着窗户的女人缓缓转过身。

浓雾渐淡,夜半层云散去,月辉倾泻而下的瞬间,谢阮看清了远处的景象——

管家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手边的木质长柄上,长柄另一端延伸出一块泛着冷光的铁器,一侧锋利的棱角正慢慢卡进地上人的腰腹。

一旁,赵舒昕抚摸着肚子侧身而立,一双漆黑浑浊的眼睛直勾勾望过来。

怨毒的视线如有实质,谢阮确定对方看见了自己。

两鬼之间,那个任由管家摆弄的男人忽然诈尸一般挺起半截身子,痛苦地挣扎起来。

头顶廊灯亮起,方季遂扯着谢阮后退两步,厉色道:“是何宥文,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管家抛下脚边蹦跶的半截何二,举起板斧自上而下地劈过来。

刹那间血液四溅,月色融进一抹血色,有几滴甚至落在了谢阮眼前的彩绘玻璃上。

不对劲,不可能这么近。

谢阮别过脸,走廊一端,弯道果然连同挂画一起消失了,原本隐在直角拐角的宴会厅入口倏然出现,整个走廊已然变成了一条直线。

咔咔——

玻璃窗晕开几道裂纹,谢阮战战兢兢地回头,看见赵舒昕正趴在窗框上咧着嘴笑。

方季遂见状,迅速抬手捏出一个诀吓唬鬼,“退!”

这一下掷地有声,玻璃裂开的速度竟然奇迹般慢下来,谢阮刚准备将自己的人身安全托付给助理时,耳畔猝然响起更加密集的“咔嚓咔嚓”。

整面玻璃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以赵舒昕鼻尖的落点为圆心,呈蛛网状向四面八方扩散。

空气逐渐陷入死寂,谢阮拔下发簪攥进手中,用力推了一把掏干净裤兜也没摸出半张黄纸的方季遂,“跑啊!”

哗——

玻璃豁开一道小口。

与此同时,二人拔腿狂奔,一头扎进了宴会厅。

宴会厅内三魂不全的鬼被两个闷头乱撞的生魂惊扰,循着气息悄悄缀在了两人身后。

而那扇越碎越多的彩绘玻璃也终于被板斧劈开,伥鬼在前,魂场主紧随其后,相继越过窗槛闯进走廊。

年迈的管家顶着一张缝合过的脸,嘴角拉起了一道弧度惊悚的笑。

羊:猫在路上了!明天就来!明天煤球就来了!

猫:煤球?你在外面就是这么宣传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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