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降小猫

“天干物燥,小心烛火——”

长风卷起打更人的呼号,裹着掷地有声的梆子敲击声飞入何宅。

谢阮吃力地朝外走去,脚边跟着一只走路不带响的黑猫。

宴会厅的出入口旁,赵舒昕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立在原地。

她和谢阮之间仿佛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暗河,以宴会厅的厅门为结界,又与化为斜直线的走廊分割开来。

视线兀自落在谢阮身上,温柔中夹杂着少许怀缅,赵舒昕不受控制地陷入回忆,渐渐复杂的神情里竟然生出了几分怨怼。

黑猫察觉到身后愈发浓重的阴气,转头龇牙咧嘴瞪了赵舒昕一眼。

谢阮并未注意到它的小动作。

前不久摔的那一跤应该不只是擦破了皮,膝头泛起细密如针刺般的疼痛,谢阮备受折磨,每多走一步路,脸上的血色便褪下去一分。

夜半,没有灯光的走廊好似寂静幽深的石窟洞穴,管家劈开的那扇窗户还剩半截窗框挂在墙边,玻璃碎了一地,月色掩映之下,犹如细碎的钻石熠熠生辉。

谢阮越走越慢,直到捱不住蚀骨钻心的痛,倚着墙停下。

后背已经完全汗湿,她小幅喘息着,汗珠沿额角淌过脸颊,砸在了黑猫的耳朵尖。

黑猫一个激灵,瞪圆了眼睛。

它仰头观察起谢阮,旋即蹭到她腿边,用尾巴圈住她的脚踝,试图把谢阮朝某个方向拽。

“喵——”不要停在这里。

毛茸茸的触感吓了谢阮一跳,她低下头,看见明显有些着急的黑猫,忍痛跟着它继续走了一段路。

一人一猫来到长廊尽头,面前不是门,而是隐匿在寂夜中的另一面墙。

【那是她来时的路,如今也不知能不能算作归途】

谢阮脱力地蹲在墙边,眼前不知怎地,走马灯一样掠过《如昼》的剧本。

电影中,富丽堂皇的宴会厅被突如其来的炮火轰垮,谢阮客串的富家小姐孤身从破败的大门中走出,精致的面孔沾满爆破过后的烟尘。

在她身后,熊熊烈火燃烧在断垣残壁之上,昭示着流离失所的战乱时期由此拉开序幕。

“如昼,意思就是像白天一样。”陈仪指着剧本给谢阮讲戏,“像白天,但又不是白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昼夜更替,晨露未晞。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地平线已隐隐有了光亮。

那是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

她可能等不到天亮了,谢阮抬手抹掉鼻尖上的汗,苍白的嘴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这条路是完全封死的。

她还是没有找到正确的门。

至于消失的方季遂,可能是机缘巧合得以逃出生天,也可能如赵舒昕所说,已经被管家处理掉了。

谢阮希望他活着出去,这样日后清明会有人记得给自己上柱香。

眼皮越发沉重,她蜷缩着身体依偎在墙角,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呼吸尚存,黑猫也差点感知不到她身上属于生魂的气息。

它绕着谢阮转了两圈。

踟蹰片刻,黑猫凑近了谢阮戴着翡翠镯的那只手。

它垂着脑袋,贴在镯子表面轻轻蹭了蹭。

几秒后,一缕微弱的金芒从手镯内侧涌出,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出现在黑猫身后。

青年周身浮动着淡青色的光,他走到谢阮面前,弯腰扣住她的肩膀,另一手从她膝下穿过,准备将人打横抱起。

但他忘了,自己是用猫身进入魂场的。

活猫进魂场会显化出猫的魂体,而活人的魂体,自然也只能对应人形。

没有实体的虚影根本不具备这样的能力,青年望着自己无法凝实的双手,沮丧地蹲回谢阮身边。

过了一会儿,他顺着那缕金芒的余晕,重新回到黑猫的身体里。

发愣的黑猫倏然抬头。

它抖抖耳朵,抬爪攀住谢阮的腿,随后在她膝头轻轻舔了两下。

破皮的地方忽然开始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愈合。

谢阮颤了颤睫毛。

下巴湿漉漉的,是猫在舔她。

“好痒。”谢阮有气无力地点了两下小猫鼻子,“我没睡,别担心。”

黑猫撇开脸,伸出前爪拍拍她的脚踝。

“喵。”快走。

谢阮了然,踉踉跄跄地爬起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膝盖好像没那么痛了,谢阮悄悄看了一眼猫。

猫已经走远了。

它走到那面墙前,喵呜喵呜嚎了几声,好像在催促谢阮过来。

谢阮走到黑猫身侧,凭感觉摸了摸墙面。

这面墙是人字形走廊的交点,一撇一捺相交于这一点,左右各自连接一段斜直线形状的走廊,通往不同方向。

站在这面墙前看不见宴会厅的出入口,因为有拐角切断了绵延的视线。

就像酉时进入宴会厅时,L型长廊的那个直角。

谢阮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熟悉感。

手掌贴着墙面从一侧开始摸索,黑猫跟在她腿边,看着她从墙角一路摸到某个位置附近。

下一秒,谢阮的手终于如它所愿穿过那面墙,黑猫看准时机平地跃起,一脚蹬在她后背,把人从墙内踢了出去。

谢阮:“?”

预想中摔得鼻青脸肿的画面并未发生,谢阮趔趄两步站稳,转过身发现自己已经从那面墙后穿了出来,此时正站在通往月季小院的走廊一端。

原本竖在走廊尽头的大插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副长得像地图的水墨画。

任意门?谢阮捏住黑猫的后脖颈把它提溜到眼前,“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先演示一遍出去的方法,然后我再依葫芦画瓢?”

月牙白的旗袍上烙着一团灰扑扑的梅花印,谢阮反手揉揉后背,幼稚地冲小黑猫龇了龇牙。

黑猫不甘示弱,卷起尾巴在她脸侧挠了挠,趁着谢阮打喷嚏的空当从她手底下挣脱,优雅地落了地。

谢阮:“......”

“喵。”黑猫用尾巴拍了一下她的小腿,示意谢阮跟上。

走廊两侧,壁灯幽幽向外渗出惨白的光。

沉闷与压抑卷土重来,谢阮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听不见自己的脚步。

一人一猫走到管家下午藏身的拐角,凝滞的空气陡然一松,方季遂嘹亮的哭嚎穿透几道房门,直直传入谢阮耳中。

“啊啊啊啊啊!别追我别追我!”方季遂绕着院子里的那棵大树狂奔,“师兄!师兄救我!周哥!周哥你人呐——”

黑猫脚下一滞,立刻循着声音的来向冲出去。

谢阮反应不及,险些跟丢了猫。

月季小院中,管家正拖着那柄板斧,笨重而执着地追杀方季遂,一人一鬼围绕院中的大树,上演着民国鬼宅版秦王绕柱。

管家那张疑似缝合过的脸凹凸不平,森然夜色下平添几分恐怖。

但撇开你追我赶的管家和方季遂,庭院里的月季花丛依旧岁月静好。

所有的打斗与纷争仿佛都有意避开那丛月季,金红明艳的花和人类世界的生死完全割裂,自由盛开在鬼怪徘徊之地。

何宥文断成两截的身体被管家从宴会厅外一路拖行至这间小院,整齐地拼好丢到花丛边,这会儿紧贴着大树延展向花丛的根系。

他好像管家精心挑选的祭品,静待夜半的某一时刻,虔诚地献给月亮,以换取月季花丛掩藏的秘密。

方季遂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绕着树跑满一圈了。

长时间的机械运动导致感知力变得麻木,有几个瞬间,他总觉得管家凭空消失了,粗粝如同砂纸的嗬嗬声也随之不见。

正当方季遂准备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背后的情况时,他冷不丁听见了谢阮的声音,“方季遂!转身朝反方向跑!”

小方于是条件反射地脚下一转,与此同时,余光里闪过一道凛冽寒光。

树影婆娑,方季遂转身的刹那,树叶沙沙的动静被一阵哐啷声盖了过去,尖锐的银器扎进腐化的躯体,难以言喻的腥臭在他身后爆开。

好臭,谢阮捏着鼻子,面露嫌弃。

她找了一圈,最终用沾了不明液体的那只手摸了摸黑猫的身体。

黑猫:“喵?”做乜?

谢阮装作无事发生,扬声道:“方季遂,别跑了。”

小方原地急刹的时候还有一点茫然。

“没人追你,省省力气。”谢阮找了块平整的地方站着,她没穿鞋,一路跑过来,脚底磨得不成样子。

方季遂这才发现背后空了。

树的另一侧,管家被放倒在花丛边,后背靠近心脏的地方扎着一支发簪,几乎整支没入,只余尾部的镂花卡在外面。

方季遂长舒一口气,紧接着指尖一痛。

黑猫跳起来咬破了他的拇指,然后伸爪沾着他流出来的血,在管家背后捣鼓出弯弯绕绕的一团线条。

谢阮探头问:“那是什么东西?”

“画符。”方季遂耷拉着脑袋蹲到旁边,揣着手可怜巴巴,“虽然但是,它为什么不咬你啊?”

谢阮的血肯定比他好用,画出来的符效果也更好。

不远处,埋头画符的黑猫耳尖一动,侧头扫了一眼方季遂。

苍绿色的竖瞳径直落入方季遂的脑海深处,他不知想起曾经被谁支配的恐惧,打了个寒颤,自觉把豁了个小口的手伸出去,“用我的用我的,我皮糙肉厚,流点血没关系。”

黑猫于是又把头低下了。

谢阮看出一点不同寻常,问:“猫会画符,你怎么不会?你刚才差点死了。”

方季遂:“!”

按照谢阮所说,他和管家来回绕着大树跑了不下十圈后,管家出走的智商终于上线,那老东西调转方向,举起斧子就等着方季遂撞上来。

谢阮:“如果你没有及时转向,现在你就是第二个何宥文。”

她朝树根处努努嘴,“喏,他是横着劈开的,你是竖着,多般配。”

“这般配给你你要不要呜呜。”方季遂快要不流血的拇指又被猫咬了一口,委屈得他一屁股坐在了管家的头盖骨上。

没天理了,一人一猫都欺负他,奶妈不要面子的吗!

跑脱的力气渐渐恢复,方季遂一下没收住,结结实实放了个屁。

震得脸贴着地的管家诈尸般弹了弹。

方季遂:“......”千万别诈尸啊。

画完最后一笔,黑猫重重踩过管家的后颈,轻巧地跳向地面,随后用尾巴打了两下方季遂的胳膊,示意他挪个位置。

黑猫:“喵喵。”你去解释。

方季遂:“。”又是他!

但碍于黑猫的淫威,方季遂还是捂着手扯了扯谢阮的衣袖,两人立在一旁,就着稀薄的光线观察起小黑猫的杰作。

“日月相悖,阴阳颠倒,符的走势需要和亡魂,还有他们所在的魂场保持一致。”方季遂说,“没记错的话,小黑画的是驱煞符。”

黑猫闻声踹了他一脚。

方季遂立马站得笔直,“这肯定是驱煞符。”

谢阮:“?”

方季遂:“不经过屋主人同意,管家无法进入内室。从他杀何二的手法来看,管家应该受到了赵舒昕的指使,也就是说,他本人不具备单独作案的能力。”

所以他是魂场主创造出来的一种负面磁场,是为虎作伥的伥,只需要驱尽煞气便能送入轮回。

但,方季遂眯眼仔细看了看,“奇怪,管家没有命魂。”

煞气驱尽,方能往生,只针对三魂俱全的魂体。而没有命魂的鬼入不了轮回,难怪黑猫没有多添一笔往生咒。

原来如此,谢阮若有所思,又问:“你抖什么?”

方季遂:“我怕猫。”

“师父身边养了一只黑猫,从前每逢月中检查课业,那只猫就跟着他老人家一起盯我。”他抿抿嘴,觑着谢阮的脸色,小声说,“实不相瞒,我感觉它长得有点像我师父养的那只猫。”

这话半真半假,全看谢阮自己怎么想,方季遂自认为已经暗示过她了,免得将来被翻旧账。

谢阮听出一点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小黑是你师父派来,捞咱俩离开魂场的?”

事实如此,但方季遂不敢点头。

谢阮了然,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你师父早就知道这片地方透着古怪?”

方季遂摸摸鼻子,抬头望天。

谢阮:“......”

怪不得,档期突然空下来后,她原本计划找个地方度假,压根没想起客串的事。而且经纪人一直不希望她接这部戏,是方季遂拿着陈仪的本子找上自己,把她怂恿到钦江。

谢阮捏捏眉心,“原来是拐我钓鱼来了。”

“哪儿能呢!”方季遂立马撇清关系,“我这不是想替你还了陈导的人情,正好顺路完成师父布置给我的任务嘛。”

谢阮不信,问:“接下来怎么办?”

总不能真的杵在这里等救兵吧?管家的确暂时被封印住了,但何宅内还有一个神出鬼没的魂场主。

按照方季遂的理论,只有破解魂场,他们才能回到现实世界,而破解魂场,必须找到执念最深之人,也就是魂场的主人。

方季遂仰头看了一眼月亮,神神在在吐出一个字,“等。”

“喵~”没错,得等魂场主出现。

黑猫点点头表示赞同,它步伐轻盈,越过挡在身前的方季遂,寸步不离地守在了谢阮旁边。

经过方季遂时,又在他另一边裤脚蹬了个对称的图案。

方季遂心疼地吹了两下不再流血的手指。

如果不是赵家村宗祠选址有异,魂场无法容纳过多生魂,他也没必要扯这么大个谎,替另一个混进魂场的生魂遮掩。

最可恶的是,混进来的家伙目前还不打算暴露身份。

这家离了他得散,方季遂想。

一时间,两人一猫,心思各异。

半晌,子时终于过去,上弦月拨开重叠的云障显露出轮廓,倾洒而下的月辉衔接上窗前淡银色的光点。

谢阮循着光线看向半敞的窗户。

死去的蝉正在迅速腐烂,覆盖在蝉周围的树叶随之枯死。

只有一株迎风盛放的水晶兰,像最温柔最锋利的尖刀,扎根在草灰的气味间。

风里掀起一声哀怜的叹息。

赵舒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几步之外的走廊边,“那些月季好看么?”

猫:人!你可以依靠猫!

羊:读者宝宝!你可以依靠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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