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槐树上,蝉鸣声嘶力竭。
这声音像一把刀,生生锯开盛夏的闷热,也锯断了上官时芜最后一寸镇定。
朱砂笔尖在书卷上洇开一团红晕,像血,像那日她咬破的唇。
“女傅,这页已经讲了三遍。”
上官时芜蓦然回神。
十三岁的少年端坐在案前,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的探究远比盛夏的阳光更灼人。
她这才发现手中的书卷早已翻过了该讲的部分,阁楼里不知何时已空无一人。
“今日就到这里。”她合上书册的动作比平日重了三分,檀木封面发出沉闷的撞击。
齐珵却没有起身告退的意思。
少年纤细的手指划过镇纸上雕刻的螭龙纹,忽然停在案角那叠宣纸前。
密密麻麻的“藏锋”二字力透纸背,有几处甚至划破了纸张。
手指抚过案上镇纸。
“女傅这两日,”他拾起最上面那张,对着阳光细看墨迹的走向,“总在写藏锋二字。”
上官时芜看着宣纸上密密麻麻的“藏锋”,每一笔都力透纸背,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刻进骨血里。
她记得教阿玥写字时,那人总爱把“锋”字的最后一笔拉得恣意张扬, 像她从不掩饰的爱意
如今这叠纸上每个“锋”字却都收敛得恰到好处,仿佛在嘲笑她自己的言不由衷。
她突然想撕碎这叠虚伪,让那些被掩盖的、不敢言说的、日夜啃噬她的。
都曝露在这盛夏的烈日下。
哪怕会灼伤所有人。
“习字静心罢了。”她伸手要收走宣纸。
“女傅是有烦心事了?”阳光透过他手中的宣纸,将“藏锋”二字投在两人之间的地砖上,像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女傅心悦四哥。”宣纸被他攥出褶皱,“为何还要嫁常阳王?”
穿堂风突然变得燥热,案上纸页哗啦作响。她看着被风卷起的纸角,想起昨夜晦明来报时,那根被扔在宫门外的海棠发带。
褪了色的绛红缎面上,并蒂莲的丝线已经开绽,像被人生生扯断的姻缘。
“珵殿下。”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冰鉴里的寒气还冷,眼底却燃着幽暗的火,“天家婚事,从来不由己心。”
齐珵忽然笑了。
日光斜照在他侧脸,琥珀色的眸子闪着着与那人如出一辙的光彩,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分毫不差。
上官时芜有一瞬间的恍惚,几乎要伸手触碰这幻影。
但终究只是转身关窗,指甲在窗框留下几道月牙痕,“殿下该回了。”
齐珵走到门边又回头:“女傅的朱砂笔……”他指着她袖口刺目的红,“沾到衣裳了。”
上官时芜低头,那抹朱砂红得惊心,像是雪地里洒落的血珠。
她抚上袖中暗袋,褪色的发带静静躺着,海棠纹边缘脱线的金线扎着指尖,昨夜在冷泉中搓洗的手指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将袖口朱砂攥进掌心,颜料混着血丝渗入掌纹。
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用她和常阳王的婚事,用那些鹣鲽情,用最伤人的话,逼阿玥死心。
可为何心口会疼得这样厉害?就像有人生生剜走了她最珍视的那部分。
连血带肉,不留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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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圣旨下,接连数日,长陵郡王府的朱漆大门始终紧闭。
檐下的铜铃在秋风中叮当作响,却无人驻足聆听,晚风卷着枯叶在门前盘旋,又寂寞地落下。
上官时芜立在国子监阁楼的雕花窗前,暮色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清瘦。
绛红官袍裹着单薄身躯,玉带束出一截纤腰,却束不住满心疯长的荆棘。
自齐玥告假那日起,她便日日在此伫立,一站便是数个时辰。
琉璃般的眸子时而泛起忧色,阿玥当真病了?
时而又浮起阴翳,莫不是又在装病?
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用苍白的脸色、虚弱的咳嗽,一点点瓦解她的理智,那孩子最懂得如何让她心疼,如何让她心软,如何让她甘愿沉沦……
《礼记》在手中已停留了整整一个时辰。
“婚义”篇的墨字在眼前浮动,纸页边缘已被捏得发皱,那日在望月楼说的话,如今字字反噬。
>可你是女子...我也是女子...这世间容不下这样的情意
可这世间……凭什么不容?容不下的从来是这些皇权、礼教,她们身处乱世只能步步紧退。
一滴墨从笔尖坠落,在“婚”字上晕开狰狞的黑斑,就像她那句话,在齐玥心上捅出的窟窿。
“上官女傅,宫门要下钥了。”宫人提着绢灯,在门外第三次轻声催促。
上官时芜这才回神,合上书卷时,一滴墨从笔尖坠落,在“婚”字上晕开一片污渍。
回府的青石板路格外漫长。
上官时芜的官靴踏过积水,倒映的月光被踩得粉碎。
府门前的石狮沉默地注视着她,仿佛在质问她为何要应下这门婚事,为何不干脆……毁了一切?
指尖抚上腰间玉带,触到暗袋中那根褪色的发带时,猛地一颤。
她何时变得如此疯魔?
可只要想到阿玥那双含泪的眼睛,她就恨不得撕碎这世间所有规矩礼法。
“主子…”晦明从廊柱阴影中闪出,单膝跪地。
禾桔正为她解下披风,金线缠住了发丝,她急得鼻尖冒汗,却看见自家小姐突然僵住。
晦明那句“郡王病重”像把刀,生生劈开了秋夜的宁静。
原来她真的病了?
上官时芜突然想起那夜齐玥泛红的眼眶。她说出那句绝情话时,少女眼中瞬间熄灭的光,比任何刀剑都锋利,将她五脏六腑都绞得血肉模糊。
心头涌上苦涩的自嘲,她竟会怀疑阿玥是在装病,若今日接到的婚书是那人的……她怕是早就提着剑闯进金銮殿了。
她说了那样伤人的话,她还算什么好姐姐?算什么好师长?分明是淬了毒的刃,一次次捅进那人心窝。
“让时安来。”上官时芜的声音比秋夜还凉,脚步却比平日快了几分。
禾桔小跑着才跟上,红色官袍扫过石阶上的落叶,带起细碎声响,像是谁的心正在寸寸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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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时芜坐在书房案前,青玉镇纸的凉意沁入指尖。
白玉般的指腹反复描摹着镇纸边缘的雕纹,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处肌肤泛起淡淡的红痕。
“长姐找我?”
上官时安推门而入,挟着八月未消的暑气,他随手将佩刀往花几上一搁,刀鞘撞上了青瓷瓶身。
上官时芜的睫毛轻轻一颤。
“你去看看……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烛火,又像是怕惊动自己心底的妄念。
她伸手去扶那晃动的瓷瓶,广袖滑落,露出一截缠着新换纱布的手腕。素白的纱布边缘,隐约透出一点暗红。
上官时安忽然笑了。
那日望月楼的事虽未亲见,却也猜得**不离十,他的长姐,必定是用最温柔的语气, 说着最剜心的话。
他俯身撑在案上。
“还不都是长姐你的婚事闹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只要这婚事作罢,长姐亲自去劝慰,保管长陵明日就能生龙活虎地来上朝。”
她何尝不想?可她宁愿那人恨她,她也要如此护阿玥周全。
可是现如今,她的周全却让那人缠绵病榻。
上官时芜的指尖在镇纸上骤然停住。玉白的指节绷紧,泛起淡淡的青色,像是要将满腔痛楚都掐进这方冷玉里。
她抬眸时,眼中晃动的波光让上官时安瞬间噤声。
那里面盛着的痛楚太过**,几乎要灼伤旁观者的眼睛。
“我这就去。”他直起身,佩刀上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走到门边却又停下,“长姐,若长陵问起……”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文书,又落在那截缠着纱布的手腕上,“我该怎么说?是说您夜夜伏案至三更,还是说……”
“出去!”
门扉合上的声响惊起了檐下的夜鸟。
上官时芜突然抓起案上的宣纸要撕,却在碰到那个“锋”字时停住,那最后一笔的弧度,最后一笔的弧度,像极了齐玥执笔时的习惯。
那样恣意,那样鲜活,仿佛那人就站在她面前,眉眼含笑地唤她芜姐姐。
她缓缓将宣纸按回案上,手指一点点抚平褶皱, 就像无数次抚过那人紧蹙的眉头。
烛泪无声滑落,在青铜烛台上凝成血色的琥珀。
上官时安踏入长陵郡王府时,庭院里的西府海棠正蔫垂着枝叶,残片被风卷着,扑簌簌扫过他的皂靴,在青石板上拖出细碎的声响。
檐下的铜铃在风中摇晃,发出喑哑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久病之人的咳嗽。
“王爷在寝殿。”连竹提着素纱灯笼引路,昏黄的灯影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晃的暗斑。
"这几日……连药都喂不进去了。”
连竹的话音未落,便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那声音从寝殿深处传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上官时安眉头紧锁,迈入寝殿,浓重的药味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却怎么也掩不住那股子苦涩的病气。
烛火中,他看见齐玥半倚在雕花床榻上,身上只搭着条薄被,整个人瘦得几乎要陷进锦缎里,原本明媚如朝阳的双眸,此刻黯淡如将熄的炭火。
“稀客。”齐玥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她试图撑起身子,手肘却在锦缎被面上打滑,又跌回枕上。
一缕散落的青丝黏在汗湿的额角,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上官时安径自坐在床边的黄花梨木圆凳上,将佩刀搁在脚边,刀鞘上的银饰与地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什么病?”他伸手去探齐玥的额头,指尖刚触到那片滚烫的肌肤,就被偏头躲开。
指尖悬在空中,沾了一丝病中的潮气。
“小病。”齐玥别过脸咳嗽,单薄的肩膀在素白寝衣下颤动,像风中残烛。
“心病吧。”上官时安轻笑,“还是相思病?”
他从怀中取出个青瓷小瓶,瓶身上绘着的海棠花在烛光下格外鲜艳,“长姐让我带来的。”
烛火摇曳间,青瓷小瓶在光影中泛着柔光。
齐玥的指尖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瓶身上绘着的海棠,每一瓣都像极了上官时芜书房窗前盛开的那株,她曾无数次站在廊下,看那人执笔时,海棠花瓣落在砚台里的模样。
为何……为何还要送来这个?
指尖终究触到冰凉的瓷面,却在瞬间烫得她心口发疼。
望月楼那句“世间容不下”的话语,此刻化作无数细针,随着呼吸扎进肺腑,她忽然觉得可笑,既然已经用最残忍的方式划清界限,何必又送来这慰藉。
是了,在芜姐姐眼里,她还是那个需要照拂的小妹妹。
姐姐关心妹妹,天经地义…天经地义…
可为何心口还是疼得这样厉害?
她宁愿与芜姐姐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也不愿每日强颜欢笑,对着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容,却要恭恭敬敬唤一声“长嫂”。
“替我谢过上官女傅。”指腹在花瓣纹路上流连,声音却轻得像叹息。
上官时安倾身,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齐玥苍白的脸,“你装什么糊涂,长姐心里装的是谁,你当真不知?这些年她为你挡了多少明枪暗箭,你难道感受不出来?”
窗外风骤急,吹得窗棂咯咯作响,一支残烛被吹灭,青烟袅袅升起。
可挡得了明枪暗箭,却挡不住世俗眼光……
如果没那晚的一切,她倒真想一辈子糊涂下去。
至少还能名正言顺地唤她“芜姐姐”,至少不必像现在这般,每呼吸一次,都像有千万根细针往肺腑里扎。
齐玥望着瓶中晃动的药丸,忽然笑了:“芜姐姐待我不过是师长之谊。”
既然她说容不下,那自己便如她所愿。
她将瓷瓶轻轻搁在床边小几上,仿佛在放置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烦请转告……”声音平静得如同死水,“祝她与常阳王……百年好合。”
上官时安拍案而起,震得案上药碗里的残渣泛起涟漪,褐色的药汁溅在青砖地上。
“皇命难为?那日你在金銮殿捏碎笏板时,怎么不想想皇命难为?”
齐玥看见上官时安眼中映着的自己,憔悴得像个鬼魂,锦被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节泛白。
“昔日誓言,你都要尽付东流?你难道也忘记了你曾答应过我的事。”
“你以为长姐接这婚事是为着什么?”他压低声音,“圣上忌惮南明王府,安广王又虎视眈眈,她这是在替你挡灾!”
齐玥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波动:“替我……挡灾?”
“不然呢?”上官时安逼近一步,“你以为她真舍得让你唤她一声长嫂?那日望月楼的话,句句都是在剜她自己的心!”
锦被下的手指死死攥紧,指甲陷入掌心却浑然不觉。齐玥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雪白的帕子瞬间洇开猩红。
“你配不上长姐这般付出。”
上官时安转身,门被摔得震天响。
上官时安:我就是工具人……[托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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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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