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五这日,天刚蒙蒙亮,齐玥就醒了。
她难得没有赖床,一骨碌爬起来,自己穿好了绛色锦袍,对着铜镜将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连玉冠都戴得端端正正。
“四公子今日怎么这般勤快?”连竹端着热水进来,看见齐玥这副模样,忍不住打趣道。
齐玥抿着嘴不说话,小脸绷得紧紧的,生怕一开口就泄露了心里的雀跃。
她小心翼翼地从书案上取出一叠宣纸,上面是她这些天临摹的《灵飞经》,每一笔都写得极认真,连墨色都浓淡一致。
马车在雪地上缓缓前行,齐玥抱着字帖,时不时掀开车帘往外看。
往日里她总是嫌车夫赶得太慢,今日却觉得这速度正好,让她有时间平复砰砰直跳的心。
上官府的门房见是齐家四公子,连忙引她入内。
穿过回廊时,齐玥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梅林小径上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露出青石板上斑驳的苔痕。
“四公子来啦!”禾桔远远看见她,眼睛一亮,快步迎上来,“小姐刚用完早膳,正在书房等您呢。”
齐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禾桔瞧着她这副小大人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连忙塞了个暖手炉给她:“天寒地冻的,公子快暖暖手。”
“谢谢禾桔姐姐。齐玥仰起脸冲她一笑,琥珀色的眸子在晨光中清澈见底。
禾桔只觉得心尖一颤,差点没忍住去捏她粉嫩的脸蛋。
这小公子生得实在精致,今日又格外乖巧,活脱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玉娃娃。
暗自感叹,怪不得小姐破天荒收了这么个徒弟,这般灵秀的孩子,任谁都狠不下心拒绝。
书房门前,齐玥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轻轻叩了叩门。
“进来。”里面传来上官时芜清冷的声音。
推开门,暖意夹杂着墨香扑面而来。
上官时芜正站在窗前修剪一盆绿萼梅,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晨光透过窗纱,在她素白的襦裙上洒下光斑,衬得整个人如同冰雪雕琢。
齐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学生齐玥,拜见先生。”
上官时芜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她放下剪刀,走到书案前坐下:“字帖带来了?”
“带来了。”齐玥双手奉上那叠宣纸,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上官时芜接过字帖,一页页翻看。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的声响,齐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表情。
“有进步。”良久,上官时芜终于开口,“不过这一处的转折还欠些力道。”她指尖点在一个“永”字上。
齐玥连忙凑过去看,发丝垂落,带着淡淡的桂花头油香气。
上官时芜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了让,却见这孩子已经自觉地退后半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学生记住了。”齐玥认真点头,从案上取出新的宣纸铺好,又自己动手研墨,动作娴熟得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上官时芜静静看着她忙碌的小身影,忽然问道:“为何今日这般拘谨?”
齐玥研墨的手一顿,耳尖悄悄红了:“上次……上次学生太失礼了。”她声音越来越小,“父亲说,求学要有求学的样子……”
窗外一枝梅花被风吹得轻晃,影子投在宣纸上摇曳生姿。
上官时芜眼底浮现一丝笑意,她取出一卷新的字帖放在案上:“今日学《兰亭序》。”
齐玥眼睛一亮,刚要欢呼又急忙忍住,只规规矩矩地作揖:“谢先生教导。”
禾桔端着茶点进来时,看见自家小姐执笔示范,小公子全神贯注地临摹,两人之间虽无言语,却莫名和谐。
“四公子,用些茶点吧。”禾桔轻声道。
齐玥这才发现已近午时,她搁下笔,正要行礼告辞,却听上官时芜道:“用完膳再走吧。”
禾桔惊讶地看了小姐一眼,连忙去准备。
齐玥呆立在原地,小脸因为惊喜而泛着红晕,连手指尖都激动得微微发抖。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
那盏画着西府海棠的灯笼,似乎永远都会在檐下为她亮着温暖的光。
午膳设在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齐玥端坐在案前,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笔直,像棵小青松。
“长姐!”门帘突然被掀开,一个满头大汗的男孩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上官时安穿着练武的短打,额前的碎发还滴着汗珠。
他随手抹了把脸,目光一下子落在齐玥身上,眼睛瞪得溜圆:“这是谁家的小公子?生得比画上的仙童还好看!”
禾桔连忙上前解释:“公子,这是齐大人府上的四公子,小姐新收的学生。”
“齐家四郎?”上官时安绕着齐玥转了一圈,鼻子几乎要贴到她脸上,“我听说齐家四郎不是才三岁吗?”
齐玥被他身上的汗味熏得往后缩了缩,但还是礼貌地回答:“那是舍弟,我是行四的齐玥。”
上官时安恍然大悟,随即又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长姐居然收徒弟了?”他凑近齐玥,压低声音,“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
“时安。”上官时芜淡淡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却让男孩立刻噤声。
她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论年纪,阿玥比你大上半岁,按辈分,你该唤他一声表哥。”
上官时安一愣,随即不服气地撇嘴:“他瞧着明明比我小!”
齐玥抿唇不语,只是悄悄抬眼看向上官时芜,见她神色如常,才稍稍放松了绷紧的肩背。
侍婢们陆续端上菜肴,精致的瓷碟在案几上摆开。
齐玥看着面前蟹粉狮子头,悄悄咽了咽口水,却还是等上官时芜先动筷才拿起自己的银箸。
“小齐玥,”上官时安夹起一块红烧肉在她眼前晃了晃,“听说你字写得很好?”
齐玥放下筷子,认真回答:“先生说还需勤加练习。”
“那你会不会背《论语》?”上官时安眼睛一转,“学而时习之,后面是什么?”
齐玥不假思索地接上,“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上官时安不甘心,又夹起一根青菜:“那《孟子》呢?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后面呢?”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齐玥对答如流,末了还补充一句,“这是《告子下》篇的。”
上官时芜执箸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像是雪后初晴时,落在梅枝上的一缕阳光。
“哼,背书算什么本事。”上官时安撇撇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九连环,“这个你能解开吗?我花了三天才解开呢!”
齐玥接过九连环,纤细的手指在银环间穿梭。不到半盏茶时间,九个环就依次解开了。
她将解开的环轻轻放在案上,小脸上没有一丝得意:“父亲常让我解这个,说是能静心。”
上官时安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你会不会下棋?”
“略懂一二。”齐玥谦虚地说。
“长姐!”上官时安转向一直沉默的姐姐,“我要和他下棋!”
上官时芜放下茶盏,声音平静:“食不言,寝不语。”
上官时安立刻蔫了,低头扒饭。齐玥偷偷抬眼,正好对上上官时芜的目光,连忙低下头,耳尖却悄悄红了。
用罢午膳,侍婢撤去碗碟,奉上清茶。上官时安不死心,又凑到齐玥身边:“小齐玥,你平日除了练字还做什么?”
齐玥捧着茶盏,小口啜饮:“画画,读书,偶尔抚琴。”
“你会武艺吗?”上官时安眼睛一亮,“要不要跟我去练武场比划比划?”
齐玥还没来得及回答,上官时芜已经开口:“时安,齐公子是来学字的。”
上官时安撇撇嘴,突然伸手去捏齐玥的脸蛋:“你长得这么好看,真的不是小姑娘吗?”
齐玥猝不及防,被他捏了个正着,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强忍着没哭,但眼眶已经红了。
“时安。”上官时芜的声音冷了下来,“道歉。”
上官时安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分了,讪讪地收回手:“对不起嘛,我就是好奇……”
禾桔连忙拿来湿帕子给齐玥敷脸,心疼得直皱眉:“公子下手也没轻没重的,四公子这细皮嫩肉的……”
齐玥摇摇头表示无碍,但眼角还挂着泪花。
上官时芜起身,从柜阁上取下一个青瓷小盒,挖了点药膏轻轻涂在齐玥脸上。
药膏清凉,带着淡淡的草药香。齐玥仰着脸,感觉上官时芜的指尖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长姐偏心!”上官时安叫起来,“我上次摔破膝盖你都没给我涂药!”
上官时芜收起药盒,淡淡道:“你若是能像齐公子这般守礼,我自然也偏心你。”
上官时安哑口无言,悻悻地坐到一旁。
他偷偷打量着齐玥,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公子确实不一般。
能让长姐破例收徒,还能让长姐亲自涂药,这份殊荣连他这个亲弟弟都没享受过。
“小齐玥。”他突然正经起来,“改日我教你骑马射箭吧?”
上官时芜闻言,指尖微微一顿,将药盒轻轻合上,她垂眸看向满脸期待的弟弟,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齐公子身子骨弱,不适合习武。”
“怎么会!”上官时安跳起来,绕着齐玥转了一圈。
“我看他手脚修长,骨骼匀称,最适合练剑了!”说着还伸手去捏齐玥的胳膊,“你看这肌肉……”
齐玥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慌忙往后躲,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案几,茶盏摇晃,溅出几滴茶水在她袖口。
“时安。”上官时芜的声音沉了几分,“适可而止。”
上官时安讪讪地收回手,却仍不死心:“长姐,就让我带他去练武场看看嘛!不练武,看看总行吧?”
齐玥低头整理衣袖,心跳得厉害。她确实对骑射有些向往,但更怕在练武场上暴露身份。
犹豫间,正对上上官时芜意味深长的目光,那眼神仿佛能看透她所有心思。
“齐玥体弱,府医说过不宜剧烈运动。”上官时芜转向弟弟,语气缓和了些,“你若真想教他,不妨先从棋艺开始。”
上官时安眼睛一亮:“对!下棋也是君子六艺之一!”他兴冲冲地跑去取棋盘,完全忘了刚才的不快。
齐玥悄悄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上官时芜一眼,对方却已转身走向书案,只留给她一个清冷的背影。
“来来来,我让你三子!”上官时安摆好棋盘,得意洋洋地说。
齐玥端正地跪坐在棋案前,执黑子的手指纤细白皙。
她落子很轻,几乎不出声响,与上官时安噼里啪啦的落子方式形成鲜明对比。
不到一刻钟,上官时安的额头就冒出了汗珠。他盯着棋盘,眉头越皱越紧:“等等,这步不算!我刚才没看清!”
“落子无悔。”上官时芜头也不抬地说,手中毛笔在宣纸上流畅地书写着。
上官时安哀嚎一声,抓耳挠腮地思考对策。齐玥安静地等着,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上官时芜。
阳光透过窗纱,在她侧脸投下光影,衬得肌肤如玉般通透。
“看招!”上官时安突然落下一子,打断了齐玥的思绪。
齐玥收回目光,略一思索,轻轻放下一枚黑子。上官时安瞪大眼睛,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坐在地:“我输了……”
“承让。”齐玥礼貌地说,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上官时安突然凑近她,神秘兮兮地问:“你是不是会读心术?不然怎么连我下一步要走哪都知道?”
齐玥被他逗笑了,声音轻软如落雪,“父亲说,下棋如用兵,要知己知彼。”
“那你教教我呗!”上官时安眼睛亮晶晶的,完全忘了刚才要教人练武的事。
上官时芜搁下笔,看着两个孩子凑在一起研究棋局的样子,不由得一笑。
“时候不早了。”上官时芜突然开口,“齐玥该回去了。”
齐玥这才发现窗外日影西斜,连忙起身行礼:“多谢先生教导。”
上官时安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袖子:“小表哥,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我新得了一副双陆,可好玩了!”
“每旬逢五。”上官时芜替她回答,从书案上拿起一卷字帖递给齐玥,“下次带这个来。”
齐玥双手接过,小心地收进袖中。
临走时,上官时安一直送她到府门口,絮絮叨叨地说着下次要一起玩的游戏。
他的声音混着暮色,显得格外鲜活。
马车缓缓驶离上官府,齐玥透过车窗回望,看见檐下那盏六角宫灯在暮色中亮起温暖的光。
光晕染开,像是为她而留的一盏归途。
她摸了摸袖中的字帖,又想起上官时芜为她涂药时指尖的温度,
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暖意。
不似炭火炙热,倒像是雪后初晴,阳光落在手心的温度。
有些秘密被看穿,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她想。
或许,这世上总有人会看穿你的伪装,却依然愿意为你留一盏灯。
还有一章就结束回忆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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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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