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后院的银杏叶铺了满地金黄。
上官时芜合上《诗经》,指尖沾着的朱砂在书页边缘留下淡淡的红痕。
“今日课业到此为止。”她抬眸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余光扫见齐珵仍坐在案前,少年手中毛笔的墨汁早已干涸,在宣纸上晕开一片灰黑。
待其他子弟离去,齐珵才起身。
他今日穿了件绛色锦袍,衣摆处绣着几枝海棠,针脚细密得让上官时芜眼熟,几乎与齐玥常穿的那件如出一辙。
“女傅今日讲《九变篇》,倒是应景。”少年嗓音清朗如碎玉,眼底却藏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深意。
上官时芜将书册轻轻摞起,纸张相触的沙沙声在静谧的东阁内格外清晰,案几上的茶盏映出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珵殿下为何还没走。
“女傅。”齐珵向前两步,带着松墨清香的气息拂过案上《孙子兵法》,指尖点在“将通于九变之利者,知用兵矣”一句上:“四哥要去南疆了。”
窗外的风突然静止,上官时芜将手中书卷,那晚她替齐玥包扎时,那人只字未提此事。
但她明白这场局。
齐浔要借南疆战事培养齐玥的势力,而齐玥甘愿入局的筹码,正是圣上手中那纸随时可以履行的婚约。
“嗯。”她低头整理书案,一缕碎发从鬓边垂落,遮住了绷紧的下颌线。
上官时芜的指甲在书卷封面上划出浅浅的痕迹,她想起那夜齐玥颈侧被她咬出的红痕,那人笑着说要留着这伤疤作纪念。
“殿下今日话多。”茶盏推过去,天青釉色衬得指尖如玉,“可是代安广王来探口风?”
齐珵忽然低笑,笑声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倾身靠近:“女傅何时见我替人传过话?”
“我和四哥是一样的。”这句话的声音很轻,随着秋风散去,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说出了口。
但上官时芜看见了少年眼中闪烁的光,那不是学生对女傅的敬重,倒像是……
她心头蓦地涌上一丝诧异。
秋风穿堂而过,卷着银杏叶的碎金掠过两人之间。
上官时芜起身时,一片金叶落在肩头,齐珵下意识伸手,却在触及她衣袖前顿住。
“女傅的朱砂沾在袖口了。”少年声音发涩。
“珵殿下。”上官时芜冷言打断,“明日有考校,您该回去温书了。”
转身时,衣袖拂落案上笔洗,清水在青石地上漫开,将齐珵方才写的那行字晕染得模糊不清。
暮色中的宫道显得格外漫长幽深。
上官时芜抚过腰间玉佩,素帕上那半朵海棠的针脚细密如初。
深宫里的万千心思于她不过云烟,唯有那人的安危,才是她此刻踏进御书房的理由。
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升起,齐浔执笔批阅奏折,朱砂在折子上落下几道凌厉的痕迹。
“圣上,上官女傅求见。”内侍躬身禀报,声音压得极低。
齐浔笔下未停,唇角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宣。”
殿门轻启,上官时芜缓步入内。
“臣女参见陛下。”
齐浔搁下朱笔,他抬眸打量眼前人:“朕猜,你是为了南疆的事?”
上官时芜神色不变,连呼吸都未乱一分:“圣上明鉴。”
“说吧。”齐浔指尖轻叩紫檀案几,指节与木料相击的闷响在殿内回荡。
“主将平原王执掌南境兵权已逾五载,此番若再立战功……”她略作停顿,恰到好处地留白,“臣女斗胆,请圣上早作绸缪。”
齐浔眉梢微挑:“你想举荐何人分权?”
“臣女胞弟,上官时安。”
铜漏滴答声中,齐浔忽然轻笑出声:“南明王府的公子?“他摩挲着青瓷茶盏边缘,釉面映出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朕原以为,你会举荐令尊。”
上官时芜抬眸,目光清正:“家父年迈,不宜远征劳顿。”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都心知肚明。
南明王若为主将,而齐玥与上官家便绑得太紧,这是齐浔绝不能容忍的。
齐浔目光如刃,似要剖开她平静的表象:“时安年少,与长陵年岁相当,倒也无妨。”
上官时芜刚要谢恩,却听齐浔话锋一转:“朕记得,你的婚期定在腊月初六?”
她广袖中的指尖微微一蜷,面上却不显波澜:“圣上记得分毫不差。”
“常阳王那边……”齐浔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朕已下旨推迟,不过先帝赐婚,不可退,只能延。”
“臣女明白。”她垂眸时,一缕青丝自鬓边垂落,恰到好处地掩去眼中情绪。
齐浔忽然倾身,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长陵出征前,与朕做了笔交易。”他目光灼灼,“他若替朕拿下南疆两座城池……”
“圣上。”上官时芜轻声打断,声音依旧平稳如常,“婚事推迟,需有个由头。”
齐浔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你倒是通透。”
他忽然叹气,像个真正忧心的长辈,“只是新岁过后,你便二十有四了。再拖太久,朝野该说朕耽误上官女傅了。”
“臣女可称病,或自请入道观清修。”
“一年半。”齐浔指节重重叩在案上,“若长陵凯旋,朕便准你婚事延至后年端午。”朱笔突然一顿,声音转冷,“若败……”
“臣女即刻完婚。”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远不及这句话带来的刺痛。
齐浔倏然起身,玄色龙纹常服在烛火下泛着暗芒。
他走到上官时芜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可知朕为何准你弟弟随军?”
她抬眸直视,目光清亮如雪:“因为圣上既要有人盯着平原王……”略作停顿,“也要有人看着长陵王。”
齐浔大笑出声,笑声在殿内回荡,“不愧是上官家的女儿。”
转身时,他袍角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微风。窗外夜色已沉,宫灯照亮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去吧。”声音忽然转冷,“记住,朕的耐心有限。”
上官时芜行礼退下,殿门将合未合之际,齐浔的声音淡淡飘来。
“告诉长陵,朕等他凯旋。”
上官时芜脚步未停,唯有扶着门框的指尖微微发白,在朱漆上留下几道几不可见的划痕。
.
夜色已深,南明王府东院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
齐玥站在王府外墙下,想着今日朝堂上听闻上官时安也要随军出征的消息,虽然明白这是芜姐姐的安排,但她还是想亲口问个明白。
她轻巧地翻过院墙,落地时一片落叶被踩碎。她立刻屏住呼吸贴在墙根处,确认巡逻的侍卫已经走远,才沿着回廊的阴影处前行。
东院书房灯火未熄,窗纸上映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齐玥站在门前,指尖悬在门框上方迟迟未落,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泥点的靴尖,心头那点因擅闯而起的莽撞忽然被踌躇取代。
芜姐姐会生气吗?
出征南疆的决定确实仓促,但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她不得不如此。指节不受控地叩了两下门框,又立刻停住。
“再不进来,茶就凉了。”屋内传来清冷的声音。
齐玥推门而入,只见上官时芜背对着她整理书架,案几上摆着两盏茶,热气袅袅。烛光映出她纤细的颈线,玉簪上的明珠随着动作轻晃。
“我……”
话音未落,上官时芜转身,手中书册不小心脱手,正砸在齐玥脚边。
灰尘扬起,齐玥掩袖轻咳,眼角被灰尘刺激得泛起一层薄薄的生理性泪光。
“抱歉,阿玥。”上官时芜语气平淡,眼底却闪过一丝笑意,“手滑了。”
齐玥揉了揉鼻子,刚要开口,又见上官时芜不注意碰倒了笔洗,清水顺着案几流下,正好浇在齐玥靴面上。
“哎呀。”上官时芜微微睁大眼,故作惊讶,“又手滑了。”
齐玥站在原地,靴子湿透,衣摆滴着水。她抿了抿唇,眼尾泛起淡淡的红,倔强地没有抱怨。
但心中却更加笃定——芜姐姐分明是算准了她会来问时安的事,故意如此“刁难”。
上官时芜转身取来帕子,却先慢条斯理地擦拭案几,才将帕子递给她,“擦擦。”
齐玥接过帕子,低头擦拭时不小心将袖口的灰尘抹到了脸上。
上官时芜见状,取来湿帕亲自为她擦拭。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时,齐玥不自觉地闭了闭眼,心中的委屈散了一大半。
“还委屈?”上官时芜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声音里带着几分柔软,“是谁要不告而别?是谁……”
话未说完,齐玥突然偏头打了个喷嚏,正对着上官时芜的衣袖。
两人同时愣住了。
“芜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齐玥急忙去擦,却把灰尘抹得更开。她懊恼地停手,抬眼时带着几分罕见的慌乱。
上官时芜看着衣袖上的污渍,又看看齐玥难得失措的样子,却轻笑出声。她伸手将齐玥按坐在椅上,转身往屏风后走去。
齐玥望着屏风上挂着的干净衣袍,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唇角微微下撇,眼尾的红更深了几分:“芜姐姐早就算准了我会来,故意捉弄我的……”
上官时芜取衣袍的动作顿了顿,肩膀轻颤。当她转回身时,只见齐玥已经蹲在地上收拾打翻的笔洗,低垂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落寞。
“别捡了。”上官时芜走过去,伸手将人拉起,“把湿衣服换下来。”
齐玥顺势靠过去,额头抵在她肩上:“我不是故意瞒着芜姐姐,南疆的事太急,我怕……怕你担心,更怕……”怕你阻止。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
上官时芜叹了口气。
她原准备了一箩筐训诫的话,可怀里人发顶蹭着她下巴的触感,像只做错事又撒娇的猫儿,让那些准备好的话都散了。
手指穿过齐玥的发丝,摸到几粒砂砾,想必是翻墙时沾的。她不由得蹙眉,南疆之行在即,这人还是这般莽撞。
“时安的事……”
“我知道。”齐玥闷闷地说,“是芜姐姐特意安排的……芜姐姐连我不告而别会内疚不安都算准了,所以才让时安去……好让我安心,也让你放心,对吗?”
上官时芜指尖一顿。她确实算准了齐玥会来,也算准了这人心虚的样子,可没想到对方连这一步都猜到了。
“越来越精了。”她捏了捏齐玥的后颈,语气里那点残余的恼意早就消了,“起来,换衣服。”
齐玥却不动,反而把她搂得更紧:“芜姐姐不生我气了?”
上官时芜望着两人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明明该是她兴师问罪的局面,怎么反倒变成她在安抚这只“闯祸”的小猫了?
“生气。”她故意冷着声音,手却已经摸上齐玥衣领的系带,“所以你要完好无损地回来,少一根头发……”
上官时芜替齐玥解着外袍系带,突然听见“啪”一声。一包油纸从齐玥衣襟里滑落,在地上散开,露出里面碎成渣的桂花酥。
两人同时低头,盯着那包碎屑沉默了片刻。
“我……”齐玥耳尖快速泛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西街那家老铺子,特意绕路去买的……”
这包桂花酥被她仔细裹了三层油纸,藏在心口处想给心上人惊喜,却不想一路翻墙越院,竟碎得连形状都辨不出了。
上官时芜蹲下身,素白指尖捻起一点碎屑放入唇间。甜腻的桂花香在舌尖漫开,糖霜的甜度让她微微蹙眉。
太甜了,甜得发齁。
“太甜了?”齐玥紧张地盯着她每一个细微表情,“我知道芜姐姐不喜甜,特意嘱咐掌柜少放了三成蜜……”
上官时芜抬眼看她:“你从城中跑到城西,就为这个?"
“那家老师傅要回乡了……”齐玥绞着衣角,“芜姐姐从前不是夸过他家酥糖……”
记忆突然闪回九年前,小齐玥踮着脚将半块酥糖塞进她手心的场景。上官时芜喉间微动,又捻起一点碎屑:“糖是多了些……”
“我下次……”
“但桂花香正好。”上官时芜打断她,看着齐玥瞬间亮起来的眼睛,轻声道:“好吃。”
简单的两个字,让齐玥眼睛弯成了月牙,刚要说话,却被上官时芜按着肩膀转了过去:“抬手。”
一件绯红色的锦袍被展开,齐玥怔住了,这颜色,这料子,都与她最喜欢的那件如出一辙。
“好看么?”齐玥展开双臂转了个圈,衣摆金线绣的海棠暗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上官时芜指尖轻轻拂过她肩头一处褶皱:“转过来些。”
齐玥乖乖转身,感受着那双素手为自己整理衣领的触感。
衣料摩挲中,她想起今夜冒险前来的目的,“芜姐姐不该让时安跟去,我一个人能应付。”
上官时芜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指尖在衣领处微微收紧:“南疆凶险,时安功夫比你好些,而且他也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
“可……”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上官时芜打断她,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时安去,你也有个商量的人,我也放心些。”
齐玥抿了抿唇,还想说什么,却被上官时芜按着肩膀转了回来。
帮她穿好干净衣袍时,上官时芜的手指擦过齐玥的脖颈,惹得她轻轻一颤。
齐玥低头看着身上合身的红袍,忍不住想去上官时芜的衣柜看看,那里究竟还藏着多少件这样的衣服?
是不是每一件都是她喜欢的样式,每一件都等着她莽撞地翻墙而来,然后……被“恰好”换上?
下章也齁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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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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