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报死伞

“咚——咚!咚!咚!咚!”

“砰砰砰——”

更夫的铜锣与保和堂的大门同一时刻被敲响,陆秉听着那沿街的打更声持续敲响五下,才惊觉道:“都五更天了。”

这一夜真是无比漫长,长的他惶惶不安,遂又狠砸了几下门板。

“来了来了……谁啊这么一大清早……别砸啦……”掌柜着急忙慌爬起来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几位官差时,不禁一愣,“陆、陆小爷,您、您这是?”

陆秉直接推门而入,指了指周雅人怀里的秦三:“这丫头刚才磕破了脑门儿,撞晕过去了,叫何郎中来给她瞧瞧。”

掌柜见她满脸干涸的血迹,脑门上鼓起一个乌青发紫的大包,当即心疼道:“哎哟,怎么撞得这么狠,快放这边,把她放榻上。”

周雅人轻轻将人平放在医堂的病榻上,陆秉顺势坐到旁边一张椅子上,俩衙役则挤在一张凳子上,恨不得连屁股都贴在一起,互相紧靠着。

陆秉盯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见掌柜只叫来药徒给秦三看伤,遂问:“何郎中呢?”

掌柜回话:“三更天的时候被沈员外府上的人叫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呢,不过陆小爷您放心,我们三阳打小就跟在何郎中身边学医,得何郎中言传身教,磕磕碰碰的伤势他保管能治。”

陆秉点点头:“行吧。”

几人围坐在病榻前,盯着药徒忙活儿。

药徒扒开秦三的眼皮检查一番,又给她把过脉,便转身去后院打了盆清水进来,小心拨开秦三凝结着血块的一缕缕头发,拧干布巾开始给她擦洗脸上的血污。

几人在鬼衙门又惊又吓的折腾一整宿,彻夜未眠,实在身心俱疲,此刻围坐在医堂中,闻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仿佛安神似的,让他们绷到极致的神经逐渐松懈下来,眼皮子开始发沉。

周雅人转过身,跟掌柜低声询问了一句,掌柜便引他到后方院中,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进木盆里:“在这里清洗吧。”

“多谢掌柜,我自己来就行,您忙去吧。”

“那好,我去给陆小爷他们沏壶热茶,您先自便,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有劳。”

待掌柜走后,他才蹲下身,从袖中掏出那面浸过血的铜镜。

鲜血虽然已经擦拭过,但铜镜边沿及背面雕镂的纹路里依然残留着斑斑血迹,所以他一直都能闻到那股驱散不去的血腥味儿。

周雅人蹙着眉,将铜镜浸入水盆中,开始认真搓洗自己的双手,每一根指头甚至每一根指甲缝都仔仔细细搓揉过。

水温极其寒凉,把双手冻得发白,又被他搓洗到发红。

周雅人蹲在地上换了好几盆水,把双手和铜镜反复洗了不知多少遍,直到血腥味淡了,散了,终于闻不见了,他才觉得干净了。

端在手中,铜镜照出他清雅的面容,周雅人目不能视,指腹一寸寸抚过青铜纹,镜背雕一轮圆月,月中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翩然飞舞的曼妙女子,还有一只捣药的兔子和蟾蜍。

周雅人暗道:“月宫图?”

他的指腹细细摩挲铜镜上雕刻的女子,当然明白这月宫中住的是嫦娥,这是一个神话故事。只不过,他方才却在这汪血镜中看见了一个被囚困着的女子,就是那个身披白衣,满身怨煞如同鬼魅般现身的女子。

周雅人捏着铜镜,好似捏着一块寒冰,凝神“盯视”半晌,也没再“瞧”出任何端倪来。

待周雅人清理好回到医堂时,耳边是几人平稳的呼吸声,那掌柜小心翼翼走到他跟前儿,放低音量道:“陆小爷他们睡着啦。”

掌柜回头看他们几个风尘仆仆且满脸疲惫的样子,携着满身风霜,八成又通宵达旦的查案了。

城里最近闹出好几条人命,再有沈家大少爷不知所踪,陆秉一行人时常不分昼夜的办案,在大寒天里走街串巷的奔波。

偶尔保和堂忙到深夜,掌柜倒是给几位官差端过几杯暖胃的热茶。

掌柜热心道:“您要不也喝杯热茶,暂时在这边休息一下?”

周雅人点点头,问掌柜借来笔墨,摊开一张符文写下一句话,随后召来飞奴,送信致太行道一位小友。

周雅人饮过半盏热茶,驱了几分侵入脾胃的寒气,在医堂北角的躺椅上坐下,许是太过疲累,这一歇便入了梦境。

梦里水天一色,有朝霞,有明月,却没有人烟。

日夜颠倒着轮转,仿佛流逝过无尽的岁月。

而他形单影只,独行在岁月之中,走过漫漫长河。

周雅人心头一跳,垂下头,看见镜面似的水光,发现自己确实稳稳踏足在长河之上。

他脚下不停歇,却不知要行往何处,去向何方。

他似乎在找寻什么,但是脑中却一片空茫,他隐约忘了很多人和很多事,也忘了自己从哪来,又要到哪去。

梦里没有指引,直到一阵清风至身后拂来,携着一缕近乎虚幻的轻音,像叹息,风的叹息。

可他却在这声风的叹息中,感知到了异样的情愫,像极了某位故人的未尽之言,将诉未诉。

周雅人下意识绷紧背脊,明明一切都在无言中,他却好似能够从中理出些什么。

然而下一刻,足下的长河突然染成猩红的血色,如同一面庞大的血镜,鉴出他此刻仓皇失措的模样。

周雅人看见自己狼狈不堪,衣衫褴褛,身穿囚服,戴着枷锁,俨然一副阶下囚的模样。

他踉跄退步,脚上沉重无比的镣铐发出叮铃哐啷的响声,紧紧桎梏住他。

海潮般的惊恐席卷而来,他妄图挣脱桎梏,拼命想逃,镣铐却越扣越紧,猛地将他拽入红河。

血腥味充斥鼻腔,他奋力挣扎,却被越拖越深,要将他拖拽进不见天日的地狱深处般。

就在被绝望灭顶之际,他腰间的律管响了,周雅人猛地一把拽住那支律管,睁开眼,看见尽头站着一个倒携黑伞的白衣女子,耳边听到的——却是一曲死声。

他明明紧闭双唇,未曾张口,却恍惚听见自己在问:“那是什么?”

这一问好似从心底深处发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但是对方却好似明白似的,回道:“报死伞。”

“你为何会来?”

“来报丧。”

乐音低沉喑哑,响得断断续续,夹杂着另一道隔在海潮外的声音:“公子……公子……醒醒……”

周雅人猝然睁开眼,从那个窒息的梦境中惊醒。

他睁着猩红的眼睛,一时间分不清虚实。

掌柜被他的样子惊了一下,很快温声道:“公子……您是被梦魇住了吧?”

“什么?”周雅人听清掌柜的声音,才总算醒悟自己身在保和堂。

掌柜关心道:“我看您睡觉时手里一直抓着这面铜镜,手指都被边沿划伤了,还在流血呢。”

周雅人胡乱摸索了一下,摸到镜面上湿黏的液体,同时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疼感。

掌柜继续道:“还有你怀里揣的这是笛子吗,突然稀稀拉拉地响了,也没人吹啊,好生奇怪。”

周雅人霍然抬头:“响了吗?”

掌柜寻求认同似的,回头去看店里的药徒:“三阳,你刚听见响了吧?”

药徒正在百眼柜前抓药,闻言点点头:“听见了,声儿不大。”断断续续地响,刚开始他还觉得纳闷儿,四处盯了一圈,以为是什么老鼠或者夜猫钻进屋在叫,结果掌柜发现声音来自这位青衣客身上。

周雅人清晰记得自己在做梦,然后在梦里听见了死声……

药徒话音刚落,保和堂的大门被猛地撞开,一个有些年迈的老人摔进屋,接着穿堂风直灌而入,寒意袭身的瞬间,周雅人腰间的律管再一次喑哑地响了半声……

“哎呀呀,何郎中,”掌柜大惊失色,赶紧跑去门口搀扶老人,“怎么了这是,没摔着哪里吧?”

何郎中刚刚那一撞一摔,惊醒了沉睡过去的三位官差,陆秉腾的一下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地上一幕问:“怎么回事?”

何郎中满脸惊慌,趴地上一把抓住前来扶他的掌柜,张大嘴,急切地想要说什么,结果可能跑太快又憋太久,一时间竟导不上来气:“我……我……”

掌柜一下一下给他捋背:“别着急,您顺顺气儿。”

何郎中紧跟着急喘一气,结果这一下喘岔了气,佝偻着身子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一只手却死死抓住掌柜,抓得掌柜生疼。

何郎中急咳的间隙,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出……出……”

掌柜瞧他这番狼狈,连药箱都没背回来,就这么两手空空栽倒在门口,关切道:“出什么事了?你是不是半夜遇到劫道的了?药箱被抢了?哎呀人没事儿就好,别着急,陆小爷他们在咱保和堂呢,你喘匀了慢慢说。”

何郎中转头看向站在店里的三名捕快,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竭尽全力说出一句连贯的话:“出人命了!”

陆秉面色一凛:“在哪里?”

与此同时,周雅人已经绕过何郎中冲出保和堂。

何郎中躺地上大咳:“沈……沈家……”

陆秉一刻不敢耽搁往外冲,看到周雅人所去的方向正好是沈家,他毫不迟疑追上去:“雅人。”

周雅人循着风迹一路疾行,远远便听见前方传来无数惊声尖叫,随着迎面的风旋在他耳际被放大数倍。

接二连三的惨叫扎入耳孔,刺得耳膜生疼,那惨叫声从凄厉逐渐奄奄一息,让他心底一阵阵发沉。

脑子里不断闪过方才的梦魇,那个倒携报死伞的女人站在血雾中,凉薄而无情的声音盘绕耳际:“报丧——”

刚才在鬼衙门出了人命,这一次同样也是吗?

眼前漆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兀自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急奔,耳边响起声声惨嚎,越来越近,然后闻到散在风里的血腥味,极其浓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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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报死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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