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中都那边传来消息,太上皇回京遇刺,朝廷怀疑是我们下的手,正命四王爷和麟阁调查此事。”
军帐中灯火不明,兰玉转着手中的箭羽,看向禀报的刘副将:“中都派玄明来查,是陛下的信任,也是陛下的考验。我们虎贲军在北朔驻扎了两年,父亲又在西洲常年驻守,朝廷怕我们功高盖主,每个人都想绊一脚。留下一只兰家的箭羽,搞个死无对证,我不相信陛下看不出来这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如今这样做大,只怕是陛下也对我们生了嫌隙。”
右席的高副将口中嚼着干粮,愤愤不平:“老子四处南征北战,风里来,雨里去,把新兵都熬成了老兵,却换来一个不忠的名声,真他妈的憋屈。身边天天还有个死太监娘们儿叽叽,这不准,那不准。现在又搞个细作出来,什么玩意儿。要反早他娘的反了。”
骂监军时嘴中面馍屑子乱喷,引得刘毅定忍俊不禁,“高兄慎言。”
“慎言个啥,上次粮草中断,爷们儿饿着肚子硬生生守了最后三天三夜的城,下面不遭罪的小兵饿的黄水都吐出来了。中都上头那几个掌事的,一个个吃香喝辣,榨的可不就是我们的军饷。三天的粮草,虎贲军二十几万人,平常人家吃一辈子都吃不完,却天天路上人骨头一堆一堆的,这兵部都是属饭桶的么?请粮的小兵都跑死了几个,爷们儿饿成那样,大帅鸽子都不肯让放一个,生怕被这杂胡截了耽误大事。好家伙,我们不闹,中都也屁都没放一个这事儿就了了,他说没细作我都不信。”
“高将军稍安勿躁,既然陛下给了我们这个机会锄奸,何不好好利用?正巧新账老账一块算。”兰玉笑着,顺势递了一个水囊给气得站起来高岳。
刘毅定坐入席间,摸着八字胡叹息:“细作一说自然是有的,虎贲军的兵械向来在三位武署将军手下管理,武署将军监守自盗是重罪,他们不会不知且这几日都与我们一道吃住,若有轮岗也是换下一个,另两个守着,众目睽睽哪里有胆行贼事,且不说手法之事,就连何时都不知,怎么确定何人?”
兰玉温声道,“刘将军此言差矣。依报上说,太上皇比我们先行一日,走官道然后遇刺。按大梁军队班师回朝的规矩,只能带箭出,不能带箭入。若真有人偷盗兵器,只能是在我们就驿站的那几天,不然四棱铁头的箭,不拆开藏身上,行军一日都要皮开肉绽,通报却说那箭完整无缺,可谓是不打自招了。”
“世子英明。”刘毅定面露喜色,“如此一来,只需将驿站两日出入兵械帐的人点出来即可,一一盘问不信问不出什么。”
兰玉垂眸作揖:“刘将军所言极是,此事就交由将军了。”
高岳脑中正琢磨着二人说的一番话,就被点起:“还请高将军助石生做一件事。”
“末将听命,大帅您说。”高岳这大块头军礼行的漂亮,方才放荡模样顿时没了影。
“请高将军放信鸽。”
高岳一懵:“大帅,送什么信件?”
“写什么都可以,让人不知所云就行。仔细东面薛林冠和南方太上皇动向,及时呈报。”
“世子怀疑薛将军?”刘毅定问道。
“兰薛两家素来不和,若论栽赃之事的渔利之首,自然是薛家。我们在北朔打得热烈,薛林冠在金城也得胜归来。我们军队中有细作,信鸽一放,装出细作已伏法的样子,心中有鬼者定然起疑,誓要加快脚步赶回中都恶人先告状。”
高岳停顿片刻,随后长“哦”一声:“使诈啊,闷头打王八,大帅还是你阴险啊。”
兰玉苦笑道:“将军谬赞了。论阴险,有一人兰某是自愧弗若。”
远处中都出关车马中,萧潜喷嚏连连。
明池关切问道:“王爷可是着凉了?”
“许是有人骂我。”萧潜偷偷看了江劲月那双酷似某人的眼睛,倒噙着笑,后正色道:“此去北朔可就不能再叫我王爷了,我们现在是个酒商,去北朔讨生意,只需平等相待——啧,就知道吃,听见没有?”
明池撇撇嘴,手上的云片糕还是老老实实放下了:“陛下亲自写的手谕,让我们奉旨查案。好好的身份不用,非要用什么中原酒商,麻烦死人了。”
“我看你是名叫池子,实际上是个傻子。”萧潜忽略了明池一脸不服的小表情,双手交叉继续说道:“倘若就着王爷锦衣卫的身份,北朔那几个数泥鳅的,估计早把证据清的一干二净,还查个屁。”
“如果不叫王爷,那叫什么呢?”
江劲月仿佛没有半分犹豫,后语速却慢下来,似乎是找补了一句:“秦时还,,,秦公子。”
明池露出牙齿,惊喜地说个不停道:“这个名字好啊,我家王爷本就封号为秦——欸王爷你怎么定住了似的,就算江兄貌美也不必如此盯着吧,江兄都要不好意思了。欸别说,不看不知,江兄这眼睛确有几分像世子,就差别在世子眼角没有痣了。世间还有这样的缘分。”
“秦公子雅好啊。”江劲月似乎是了然一笑,话却说的暧昧,抬眸玩味看着忽然转头的萧潜,竟发现他耳朵微微发红,像是无意打翻了胭脂。
“噼里啪啦放鞭炮呢,吃都堵不住你的嘴。”萧潜扬手,假装又准备给明池额头来一下。
明池握紧云片糕袋的束口,连忙护住头上玉簪,躲到陈戍楼身边:“呀!才说平等——陈大哥快再帮我挡着点——小心簪子,可贵了。”
陈戍楼护着明池,视其如半大孩子:“小小年纪,这么财迷。”
车内一片热闹气氛,前边马叫一声,边关兵声音洪亮:“来者何人,出示通牒。”
江劲月掀帘投书,车外火烧云连成一片,燎的大漠茫茫亦如赤海,几颗飞蓬向后滚去,任凭远处烽烟直上,这北朔景色实在寂寥。
余晖绕过江劲月的鼻尖,散入瞳仁,如杯中琥珀。
胡笳声在征途中熔断成沙,他看着窗外,萧潜看着他。
像,
太像了。
萧潜不得不承认,看着这副眉眼,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强迫自己回神道:“时候不早了,找间客栈住下吧。”
明池闻言兴冲冲的逃出车厢,翘腿坐在马车前沿,一副为新词强说愁的模样,嘴中诗文上句不接下句,只见萧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明池武艺了得,但这文采也该找个好点的先生了,我哥十二三岁书都教我背了。”陈戍楼笑得伤感,难免触景生情。
萧潜拍拍他的背脊,以作慰藉:“池子是我的侍卫,也是我的兄弟。”
江劲月亦是垂眸,若有所思,却被明池打断了。
“公子,有家悦来茶楼!”
一行人刚下马车,就听见吵嚷。
茶楼里头,小二包着头巾,操着北朔口音:“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就当是萧潜把他宠坏了,明池向来是不管这些事儿的,直奔着楼中热闹的地方去。
“敢问兄台,上头说的什么书?”明池也不怕生人,戳戳身旁商人模样的看客问道。
“说的是中都的四殿下。”商人突然就精神了起来,“这可是位响当当的英雄啊。”
一声拍案,老先生嗓音里藏着不少故事:“有道是:秦王挑剑逐朔漠,摄政中都倾天下。且看那中都四王爷,年方十五提刀上马,十七挂帅北朔,而立未过名震天下,荣归故里,明堂议政,文武双全。书接上回,天家能将巧计杀,,,,,”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他家王爷是个马上豪杰,但每每看着耍小性子,欺负自己的萧潜,实在是难和话本子里的王师形象相匹配。
明池看了一眼身边的北朔民众,又远远的看了一眼萧潜,眼睛一眯,嘴巴一撇,心道:“不敢苟同。”
江劲月素来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抱剑盘手,倚在茶楼的柱子上,也听那说书人娓娓道来,就算是脱下飞鱼服,在人群中也煞是扎眼。
“说时迟那时快,秦王这头命一小行轻骑,提刀枪斜斡马上,大漠多沙,扬起来的沙尘当即飞起三丈,叫人看不清虚实。两军临阵,敌明我暗,那西辽小儿耐不住性子。”
“只听马蹄声不断,有副将言:‘梁朝主将已死,如此虚张声势必然是黔驴技穷,内里兵马颇少,自以为是奇策。如此应当果断出击。’主将心有余悸:‘来人是梁朝血脉,生的金枝玉叶,多领兵马有过不及,空城计外还有反空城,怎可如此轻敌?’”
说书人见看官胃口已被吊起,饮一口茶接着说到。
“届时只听天边一声爆竹响,滚滚黑烟好不显眼,敌军定睛一瞧,竟是自家粮营方向。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秦王趁着两相纠结之际,取兵绕行,暗度成仓,潜入后营。‘杀!’字一声喊出,少年郎身披帅甲,横一把双刃长剑,联合阵前将士内外夹击,杀他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刀光剑影,铿锵作响,,,,,”
江劲月几分入迷,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萧潜一眼,脑中只有八个字:
天潢贵胄,封无可封。
忽然就理解了景和帝当年一纸调令,让萧潜仅带一骑一卫,奔直道,归中都,美其名曰凯旋。
有弟如此是其幸,还是不幸呢?
萧潜和陈戍楼办完住宿,堪堪的取了两张票据,“刚过完中秋,商人来的多,现在就剩两间房了。我们四个人凑合一宿。”
陈戍楼和萧潜对视一眼,两人都身形高大,挤一间床实在为难。
“我和陈大哥一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明池这个家伙又冒了出来,为了保护自己的脑门免遭“敲打”,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着陈戍楼就往上跑,只留给二人一个嬉皮笑脸的残影。
若要论快,还真没谁能比得上明池。
歪打正着也是。
萧潜见江劲月也欲上楼,意气洋洋地问:“书还有半回没说完呢,不再听听?”
“听什么,旷世才巧计难哄亲兄弟?”
可惜江劲月并不领情,冷脸,用刀鞘挑过他手中的房牌,甩臂一接正要换到另一只手,却被萧潜在空中截了个胡。
“倒不如,锦衣狼折刀可做入幕臣。”
萧潜说话也开始有些不清不楚了,本意是想用些艳词说他武功不佳恍若闺中娇娥,但是看着江劲月一滞的眼神,突然觉得这话有点不妥。
明明怀着龙阳之好的人是他,又不是江劲月。
马车上那副了然的神情,江劲月分明是知道的,今夜还要住一晚,睡一张床,,,,
他突然就有些无措。
就像少时偷酒那晚,兰玉喝醉了一样。
萧潜本没有那般意思,只是平日里说话也浪荡惯了,但凡真在情场上有那豁出去的胆子,也不至于落得经年单相思的地步。
无奈架着面子也不好开口解释,索性转头沿着楼梯上行。
萧潜脑子反应了一会儿,腿上没停下,反而越走越快。
殊不知,江劲月也没有走动只是站在原处,手抓着刀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