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脱了。”
萧潜翘着二郎腿,坐在花轿中,仿佛那是他的军帐大椅。
鲜红衣裳的伙计抱头蹲成一排,面面相觑。被指到了的两人错愕地看了萧潜,又立刻垂首。
“叫脱就脱,磨唧什么。”痞子立刻狐假虎威叫起来,说完下意识撇一眼江劲月。
江劲月在一旁察看神娘子的情况,不明白痞子复杂的神情,继续专注探听女孩的脉搏。
女孩嘴唇毫无血色,身体冰凉僵硬,呼吸微弱,脉搏却迅疾有力。要害完好,上肢受皮外伤居多,腿伤严重几乎要打断了。
锦衣卫见惯了凶残,看伤情就知道使得什么手段,这是下了死手。
江劲月蹙眉,自言自语:“朱雀骨?”
“怎么样?”萧潜一身红得发光,裤腿短了大半截,闻声而来,“呐,你也换上吧。”
江劲月接过衣服,叹息道:“被下了朱雀骨,一种蛊毒。服用者会随着药效发作,肉身一步步尸化。这位姑娘现在处于病作的中期,看着也就十四五岁,明显遭人逼迫来配这阴婚。”
萧潜立刻回身,盯着痞子:“可有解蛊的法子?”
“我我,,我不知道啊。这个要问严员外。”痞子连连搓手,急于展现自己还有价值,“不过依俗,神娘子必须得是活人下棺,这才叫阴阳调和,镇煞收魂。这个什么毒啊,到了婚礼自然是要解开的,法子肯定有。”
“北朔这位员外郎到底是何方神圣?朱雀骨毒性阴损,解药配制需凿开小童的颅骨,取出活血,配合蝎子喂养乌鸦。将鸟骨磨成粉丸,方能救人,根本是以命换命。他手段通天,害人不浅。”
江劲月面色不愉地褪去外袍,套上红衣。
“此蛊发作也快,服用者发热颠簸只会加快毒发。事不宜迟,我们只能把她静置在冰水中,即刻动身求药。”
萧潜瞄准穿着中衣的两个轿夫:“还是你俩,穿好我和他衣服,就近开一间客房,按照刚说的做。另一个通知和护送这姑娘的家人,收拾行李和被胁迫的物证,迅速离开北朔。列队!”
江劲月见萧潜整装待发,四周却不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池子和陈戍楼另有安排,”萧潜了解他心中所想,偏头说到。
另有安排?
萧潜又想干什么。
是为了太上皇遇刺案吗?
难道还有什么任务麟阁无权知晓?
“想什么呢,神娘子?”萧潜把盖头一手扣在了江劲月头顶,隔着红纱笑道:“我们这一票只有你懂这奇毒,再考虑身量,假扮美妇之职,恐怕非你莫属。”
江劲月不得已穿上嫁妆里的衣裙代替婚服,把长刃插回萧潜腰上的鞘中。脸上胭脂俱全,人还是冷淡,留下一句“劳驾,救人要紧”,就抱着大刀钻入花轿。
“起轿!”
萧潜向来没架子,轿夫装得有模有样。脑中回想了些什么,平白笑了一声,目光倏然冷酷。
唢呐又响起来,红白两色纸钱互相纷扰,这条诡异的队伍正快步向北蜿蜒。
“一抬新妆起,二抬响红檀,三抬引郎来,,,”
***
远郊城外,盘虬卧龙,山石堆砌,杂草指手画脚,每一根都试图误导旅人。
小路并不好走。
天边星宿闪烁迁移,动物晶体贪婪警惕。前路是脚边,前路的前路是黑暗。
两盏提灯,前后相继,一个平稳,一个跳跃。
“楼哥,你啥时候发现自己有这个本事的?”
“离开家不久。”陈戍楼在前探道,顺脚把沿路的石子踢开,“我娘家是做屠户的,小时候常借宿祖父房舍,潜移默化就习惯了。到了中都入麟阁,第三场试炼便是嗅血寻梅。夺魁后,便发现了。”
“麟阁试炼素来严格,每个能挂上牌子的哥哥都不简单。嗅血寻梅放在第三关,难度不低,名字倒是文雅,可这要怎么考?”明池虽然摇头晃脑,眼睛却是雪亮的。
这条野路似乎过于干净,没有掉落的布匹,没有崩坏的菜篮,没有揉成团的宣纸糊,甚至没有脚印。
北朔的冬天不常下雨,据钦天监传报,近一月天公作美,不见甘霖。脚下土地却新鲜平整,少有碎沙,杂糅着冬青的落叶。
一切太不合理。
陈戍楼的背影越来越大,被火烛圈上一层光晕,他放慢脚步,说:“其实很简单,阁里的前辈会将毫无价值的重刑犯分解成块,三千试炼者人手一块,为保证血液新鲜,偏爱快刀活剥。”
“接着我们会被蒙上双眼,引入钟书阁。每卷藏书里会塞入染血的梅枝,他们都属于不同的人。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分辨。万卷诗文,笔墨,纸张,梅香和人血,混合在一起。气味意外地好闻。”
明池的提灯不再晃荡,他有一个不愿细想的疑惑,屠户家明明杀的是生禽,为什么陈戍楼会对人血这样敏感?
“所谓锦衣夜行,先成鬼再成卫。比起手段,更重忠诚。”
陈戍楼缓缓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明池啊,到地方了。”
远处人家屋舍隐隐作亮,陈明二人靠近的提灯,像极了红炉中溅落的火星子。
“老婆子,你瞧,又来两个。”男人瘦得可怕,独眼灵活地滚动着。生锈的菜刀一下又一下地落在砧板上,将一条人腿赫然斩断。
“在那好一会儿了,也不知道在鼓捣什么。要不要叫人去吓一吓?”
雪白的面粉和鲜滑的血液黏在一起,弄脏了蒸笼。
“犯不着,包子还没熟呢。”女人随便地抓起一块抹布,擦了擀面杖:“这批来的短手短脚,一点不够量。”
脚边橱柜发出细微的声响,女人盯过,喝道:“抖什么!着急下锅?”
甲胄简陋,尺码还偏小,却成为最好的帮凶。粗绳卡在铁片之间,让士兵动弹不得。他睁大了眼睛,头摇得像拨浪鼓。
满目的碎块都是他的战友,士兵头一次庆幸自己口舌被塞住,没让他吐出来。士兵蜷缩在厨房的角落里,只能发出呜声,以表抗拒。
“哈,像条狗似的。”
女人的脸猛然在眼前放大,几颗烂牙贴着士兵的脸蛋,仿佛当场就要咬下:“嫩是真嫩,一点不像大漠人。”
“哟哟哟,灭了!”独眼男人兴奋了起来。
“什么?”女人叉腰,顺着他手指都方向看去。
“灯啊,就剩一个了。”
两夫妻剪影挤到一块,士兵正悄无声息地盯着菜刀。
林中,陈戍楼拍落指尖的泥土,平静地看着土坡旁熄灭的灯笼。
他自言自语,摇了摇头:“才十几岁,就敢来查北朔的粮草,真傻啊。”
***
江劲月用一指挑起轿帘,视线随陪嫁的脚步而颠簸。
满眼狭小的红,让人失去时间的概念。锣鼓喧天,已不知走了多久,四周的草店贫窟变成了林立的私宅,脚下沙土小道也被砖石填平。
夜如漆色,仿佛能吞噬一切。
“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萧潜的头发用红巾高扎着,承着月光的银泽,随意晃动,他并未回头:“太顺利了,对吗?就像——”
“事先商量好一样。”
二人异口同声。
“这里府邸修整,应当是显贵常聚的地方。此人仅是员外,数年前鬻官令仍实行时,特有的品阶,并没有实权。这个点,官人女眷大多休息,我们却这样一路吵闹地进来了。”江劲月分析道。
“是了,这要放在长安街都要被喷得狗血淋头。但北朔这地方,走狗都信奉‘天高皇帝远,有权就是爹’,却没有户官宦的下人出来叫停。明显有鬼。”
萧潜接过话茬,酸溜溜地说:“员外上还有侍郎,侍郎上还有将军,将军上还有东厂,顶头还有藩王——好大的排面啊。”
一个当朝亲王慨叹边防员外婚嫁的阵仗。
“你当年,,,”
江劲月冷哼一声,才想讽上几句,媒人们的欢叫就在耳边炸开。
“娘子来了,奏乐!奏乐!”
“凤凰于飞,梧桐是依!雍雍喈喈,福禄攸归!”
“放大雁!”
混沌之中,萧潜回身打趣道:“还是不敌娘子你的排面。”
“婚丧嫁娶,本无意义。”江劲月抿了抿嘴,果断合上轿帘,“秦傧相小心,要过门了。”
“落轿!”
萧潜心领神会,伏低抬手,仔细江劲月跨火盆时跌倒,真像个娘家人。
穿绿的喜娘偷偷打了个哈欠,眼一刻不曾离人:“哟,这回的神娘子生得甚是高挑啊。”
穿紫的面上还带着笑,回:“要不这钱给王婆赚了,‘天仙配’还能许出这么水灵康健的姑娘来。”
“你说的什么话,来冲喜配阴的哪个不是能蹦能跳的,八字更是吉利。听说员外这次算是下了血本,五月初五生人,阳气最重。找遍了北朔才挑来一人。”
“严家到底是好面子的。但我先前怎么没听说他家还有个小郎?死了才晓得,,诶诶,来了来了。”
紫喜娘用肘顶了顶,提醒绿喜娘喊一嗓子。
“请傧相辞!”
多亏儿时家家酒,萧潜装起来得心应手,十分熟悉:“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小妹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宜室宜家,以侍公婆。1”
来人捧如意,赠予萧潜,至此初礼成。
痞子扎在媒人堆里讨赏钱,掂量着手中碎银几两,僵笑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躬身取器,玉器微凉的触感,莫名让萧潜感到熟悉。他看向身侧的江劲月,欲言又止。
江劲月并未察觉,稳稳搭着萧潜的手,二人一齐迈过高高的门槛。
花生,桂圆,红枣,寓意吉祥的瓜果落雨一般撒下来,人们着了魔一般高喊“生!生!生!”,仿佛都忘记了新郎是一个死人。
红绸白布一同装饰门厅,纸人在里头,活人在外头。他们一同迎宾,注视着新人一脚踏入毫无生气的宅院。
风卷起户牖上的“囍”,这场诡异的婚礼比他们想得热闹。
备注:
1,原文在《邶风·燕燕》,这里有篡改
刚看完鬼片写的,晚安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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