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月亮像枚大钱币,亏了一个月牙儿,高高悬在玄青色穹顶,几朵云飘过,月亮若隐若现。

窗边有些冷,李羡站了会儿,撩开窗帘,钻回卧室。

她躺在温软可亲的被窝里,盯着身旁小夜灯盈盈洒洒的暖光。

没多久,脚步声渐近,被子被拉扯开,真丝布料窸窣。

她翻了个身,孟恪坐下来,床垫微陷。他刚吹干的黑色头发柔顺,显得整个人都闲散下来。

李羡两手抓着被沿,没头没脑地说:“我不轻贱我自己。”

“嗯。”

“这条路你让我自己走吧。”

孟恪掀眼皮看着她,漆黑眼眸里面究竟是什么情绪,她看不清。

李羡忽有些拘谨,转身去关灯。眼前陷入漆黑,她平躺着,身边没有动静,她越想安静下来,越有翻身的冲动,终于忍不住翻了个身,又觉得手臂很痒,抓了几下。

身侧有响动,他翻了个身睡下了。

她屏息,不敢再动。不知道多久,困意袭来。

-

眨眼就到了年底。

年底活动多,报社忙碌,李羡除了工作,还抽空回了一趟李家,探望父母,匆匆去匆匆回,连轴转了好一阵,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

别墅地下室有酒窖,还有个储藏杂物的仓储间,楼叔在这里打点人情往来,李羡在一边坐着学习。

说是学习,楼叔似乎并没有交给她打理东西的意思,他清点这段时间收到的礼物、准备老爷子的寿礼、各家的回礼和赠礼,样样亲力亲为。

李羡盯着桌子上牛皮封面的笔记本。

楼叔注意到她的目光,微笑着问:“太太想看吗?”

李羡羞赧地抿了下唇,“我能看看吗?”

“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太太。”楼叔温和敦厚。

李羡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大簇棉花糖被风吹到云端,轻飘飘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她翻开笔记本,里面很多东西都没见过。她假模假式翻过去,“这么多呀。”

楼叔说家里交好的家族比较多,都几十年了,来来往往,今年因为先生太太新婚,比以前还要多一些。

李羡假装自己看懂了,余光瞥见一双冒光的眼睛,将她吓了一大跳。

“Phantom。”楼叔蹲下身,试图将Phantom唤过来。

“它不咬人,太太。”

“很有脾气的样子。”李羡笑了笑。Phantom对楼叔看也不看,一跃而起跳到李羡身旁的柜台上,也不靠近,原地卧下,舔毛,脖子上的金属铭牌若隐若现。

前两天逛花鸟鱼市场,李羡薅了几包种子的羊毛,里面有鲜花也有蔬菜,总之现在可以种。

正好别墅花园里有空地,她问了问,楼叔说那块地随她打理,又问她需不要需要帮手。她拒绝,随后自己找了小锄头,带着种子,过来开垦。

李羡点开手机网易云,私人FM,在乐声响起时挥下第一铲,翻土、撒下第一粒种子。

她忙活半天,额头出了层薄汗,两条腿蹲麻,只能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不经意回头,发现有人在亭里喝茶。

冬季山上荒芜,花园周围种了两排长青树,修剪得严谨整齐,石砖路两边是秾丽的洛德夫海棠。

花园一角有座汉白玉砌的罗马柱凉亭,铜骨琉璃顶。

孟恪坐在亭子底下,手里握着壶柄,将第一泡茶水倒进公道杯,然后倒掉,往茶壶里添第二遍水。

他看过来,朝她招手,似乎叫她过去。

李羡忽然意识到自己有段时间没见他在家吃饭了。

这几天她很忙,日夜颠倒,他没有报告行踪的习惯,虽然同住一室,两人几乎不会打照面。

不知道他今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视线微茫,李羡抬头,发现下雪了,她蜷了蜷沾满泥泞的手指,问路过的楼叔,“孟先生留下来吃晚餐吗?”

楼叔礼貌回答:“孟先生稍后就走,晚餐请太太自便。”

李羡眉头微皱,又往那里看了一眼,恰好孟恪看过来,雪粒茫茫飘下来,视线变得不清晰。

刚才翻楼叔的本子,她发现有相当一部分礼物是送给女人的,比如丝巾、香水和宝石,还有些吃的,比如鱼胶和鱼子酱。

她问:“楼叔,这些都是给谁的?”

楼叔说:“给太太你的。”

李羡有点意外,又不十分意外,红楼梦里王熙凤好像也会收很多礼物,她不知道怎么就想到这里了。可她不是王熙凤,没有管理贾府的手腕和权力。

看出她的疑惑,楼叔解释,“大部分人都知道你跟孟先生新婚,讨好你就能讨好他。”

楼叔四五十岁的模样,戴着圆框眼睛,身位长者,却很自然地说出了孟先生这三个字。

孟恪这人身上有种从不讨好别人的气质,却又很招别人的讨好,甚至可以让别人爱屋及乌。

至于李羡自己,此前沈夏有天不经意说你知道吗羡羡,你有点讨好型人格。她大惊失色,想想确实是这样。她改不了这习惯,只能尽量让自己舒服。

胡思乱想结束,李羡朝他点了点头,回身一屁股坐下,挥起小铲子。

她不打算过来,孟恪表情淡淡的,并不在意。

“现棠打算种点东西。”楼白解释。

孟恪颔首,放下公道杯,将手腕搭扶手上,视线遥遥落过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孟恪:“种什么?”

楼白:“有几种鲜花和水果,她把种子弄混了,所以不太清楚。”

“不清楚是什么也要种啊。”

“正好闲着。”

“这个年纪是闲不住。”

女人坐在空地的小土墩上,长发随意扎成马尾,身上是穿了好几年的鹅黄色针织衫和褪色牛仔裤,裤腿沾了点泥巴,与身后不远处那株黄雀梅一样,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小巧秀气。

司机等了半天不见藤椅上的人起身,他走近了,看着不再飘热气的杯子,“孟先生?”

孟恪放下茶杯,擦手起身,吩咐道:“下雪了,给她拿件外套。”

楼白应声。

李羡忙活半天,将种子全部种下去,袖口沾满泥巴,她甩了甩手,发觉手指冻僵,几乎没知觉了。

“快进屋暖暖。”陈平将一件羊绒毯子披她身上,扶着人往楼里走。

李羡弯腰捡种子包装袋和自己的小铲子,边走边跺脚,“好冷好冷。”

陈平给她煮了一壶橘子皮姜茶,暖暖地捧在手里,她笑吟吟,“谢谢陈姐。”

陈平笑说:“都是先生嘱咐的。”

陈平希望主人夫妇和睦,李羡知道这心思,笑了笑,只当羞赧。她小口喝着热腾腾的姜茶,抬头望出去,窗外雪花变得细密了,铺天盖地织成一张鹅绒毯。

-

清晨山上雾蒙蒙,前几天新下了一场大雪,到处银装素裹。

汽车车轮碾过柏油路上融雪洇湿的痕迹,树梢轻颤,积雪滑落。

车停下来,司机下车,将车门拉开,孟恪从躬身后座走下来,望了眼这间小洋楼。

进门时正巧遇见厨娘拎着菜篮子进厨房,看见他,“孟先生回来了。”

孟恪颔首。

早就等在一边的陈平迎上来,倒了杯热水,接过楼叔手里的外套,挂起来,问孟恪:“还不到七点,您要不要回楼上休息一下?”

拎着箱子回到楼上,陈平轻手轻脚打开客卧门,“羡羡还睡着呢。”

孟恪跟在后面,“羡羡?”

“就是太太,先生。”

“嗯。”

行李箱滚轮发出细微的轱辘声,孟恪走进卧室,看了眼床上软被中间凸出的轮廓,“先放进去,找时间收拾。”

陈平应了,脚步轻了又轻,出门时悄无声息地带上门锁。

卧室窗边多了张美人榻,上面放着抱枕,孟恪没上床,将抱枕捞起来,丢一边,坐了上去。

木质椅腿跟地板摩擦,吱呀响。

床上的人不耐烦地呓语,翻了个身。

孟恪躺下,跷着二郎腿半睐,半晌,扭头看过去。

窗帘折了一个角,初升的日光映进来,女人捂在耳朵上的两只手滑落眼前,权当眼罩。

前几次同床共枕,她每天早上也是这幅酣睡模样。

他早起换衣服、洗漱,她听见动静,翻个身,继续睡觉,等他出来,她已经用枕头罩住自己的脑袋,到点后,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孟恪单脚踩在地毯上,摇椅摆动,吱吱呀呀,走线精良的裤脚跟着晃动。

床上的人再次翻身,抽枕头盖住脑袋。

他垂眸,勾在脚背上的拖鞋啪地掉落,砸得地毯一声闷响。

这几天孟恪出差,李羡难得睡懒觉没人管。她在做梦,梦里困倦异常,却被拉去上课,她说不去,同学的脸闪现床边,拍她栏杆,她困得生气,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啪地拍响枕头。

手掌震得生疼。

她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山顶别墅的卧室里。

冷脸峻眉地翻个身,往身旁看一眼,继续睡觉。

不知道睡了多久,李羡从睡梦中惊醒。

刚才美人榻上那是谁?

孟恪?

今天短短的(羞涩

那就放个预收吧

——《烧灯续昼》——

那个暑假周静环频繁出入工地的移动板房。

破风扇吱吱嗡嗡转,铁丝悬挂的布帘撩起一角,昏黄夕光照亮凌乱被单。

我们什么时候结束啊,周静环有气无力地问。

周铸背靠床头,汗珠从短硬发茬间滑落下颌,顺着冷硬平直肩胛隐入麦色肌理,他偏头给自己点了支烟,等夏天过去。

夏天过去就结束。

/

一别多年,重逢这天周静环稍显落魄。

因被相亲对象纠缠,情绪积压数天,没注意身前有人。

回过神时,周铸已将她逼至墙边。

恍惚回到那年盛夏,破风扇,汗滴,鼻尖喷薄的热息。

“谁啊,欺负成这样。”他说。

“以前在我身前都没这么哭过。”

可这晚周铸破天荒醉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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