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荆刺

张翟弯下腰,双手仍插在兜里,倨傲地问:“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许津风一言不发。

“翟哥在问你话呢!”

“转校之前也不打听打听,这三中里谁是最不能惹的人。”

“还敢摆这副态度,给你脸了是吧?”

几个压制许津风的跟班叫嚣着,其中按着他肩膀的两个男生对视一眼,突然同时用力推了一把,将他猝不及防推得匍匐。

少年一直倔强挺直的脊背,被合力压得弯了下去。

修长脖颈间青筋鼓动。

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像在看什么精彩比赛一般,被欺凌者越是狼狈,越是能引动气氛。

又是一阵起哄叫好声。

许津风抬起头,他看到一张张或兴奋,或透出对张翟一行人小心翼翼畏惧的脸。

只有一个紧靠墙的女生,满脸惊惶无措地看着他。

棠念挤在人群边缘,校服短袖下裸露的手臂贴着墙,沁出微微凉意,这股凉意传递到四肢百骸,在这蒸腾的酷热里,像是被拽入一处冰寒雪山里的深潭,连骨头缝都忍不住咯吱打颤。

她知道张翟,应该说整个三中没有人不认识张翟。

他父亲在蔚城这个地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两年给学校捐了不少钱。

大概知道学校不会真拿他怎么样,顶多也就通报批评、小施惩戒,而写检讨也好,做卫生也好,他都可以找人代劳,只要别被老师发现就行。

仗着无所顾忌,张翟向来张扬霸道。

而学校就是一个小型社会,拉帮结派,孤立打压。

有同学在高一时就因为他退学,还有同学因为名字或者走路姿势等等奇葩理由,也能被他挑出点毛病,以欺凌羞辱当乐子。

当然以前棠念只是听说过不少张翟的‘光荣’事迹,不排除有夸大可能,但今天亲眼见到,她开始相信,有的人就是天生坏。

她不信许津风刚转学过来,能跟张翟有什么过节。

脑子里各种念头飘飞,乱成一团,棠念心慌无措,正想着是不是该趁着去办公室交作业时,赶紧通知老师,一直目光低垂,不看任何人的少年抬起头来。

纤长的眼睫上也沾了粉笔灰,眼瞳死水一般深谙无波,缓缓逡巡,最后隔着人群望向她。

黑漆漆的,沉寂淡漠。

只一瞬,又移开,眉头因骤然的疼痛而蹙起。

张翟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踩住他手指的右脚更用力地碾了碾,嘴角勾起玩味的恶劣笑意,尽管一句话没再说,但就是能看出意思:今天一定会让你服,让你跪着求饶。

棠念呼吸一滞,刚要挪动的脚步又顿住,心惊肉跳。

十指连心,许津风痛得微微眯起眼,想要挣扎,但好几个人摁着他,连动一下都困难。

额角沁出层细密的汗,可他自始至终一声没吭,连痛哼都没有。

很快,连皱眉的表情都没有了,平静到犹如被剥离了灵魂的躯壳,是没有痛感和情绪的死物。

很显然,这并不是张翟想要的结果,他嘴角笑意逐渐消散,脸色变得难看。

闷热的空气凝固地没有一丝风,气氛变得焦灼。

围观的同学们知道这两人是杠上了,就看谁先妥协。

一个个露出隐隐期待的兴奋神色,在时不时一声翟哥威武的起哄声中,张翟的眼睛里明显多了几分狠色。

仿佛**即将来临的前段,所有人开始屏息凝神。

蝉鸣阵阵,过分紧张压抑的气氛里,许津风依旧毫无反应。

作为风暴的最中心,他平静到格格不入。

像花像树像块石头,反正不像个人。

棠念怔怔看着,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好似要从胸口蹦出来。

当张翟提着拳头往前半步,没等贴近许津风的那一瞬间,棠念身体里的血液直冲头顶,在耳边发出巨大轰鸣。

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知道急切地张了张嘴。

“许津风!”她叫了一声。

在眼下这个情况,格外突兀,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了过来。

棠念借着身前一摞作业的遮挡,用力掐了把手臂,止住紧张的轻颤,快步挤进去继续大声说着:“教导主任让我过来通知一声,你赶紧去趟办公室!”

被注视的感觉,像千百根细小的针悬在头顶,尤其里面还有虎视眈眈的张翟一行人。

如芒在背。

棠念不去看周围任何人,只快速伸出手,将许津风拉了起来:“你刚来学校,还不熟悉路吧,我带你去。”

将转身时,她的语调刻板起来,像个根本没搞清楚这儿状况,只一心怕耽误自己学习的书呆子:“都快要上课了,别磨蹭,抓紧点!”

尽管棠念鼓足勇气,但在扭头对上张翟时,她还是不敢去看对方的神色,只朝着仍然拥挤的人群礼貌说道:“麻烦让一让。”

她脊背挺直,面色镇定坦然,谁都没看出端倪。

除了许津风。

那只从刚才起就一直抓着他胳膊的手,掌心濡湿,指尖柔软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听到教导主任找,甚至在被拉起来时,也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的少年,眼睫轻动了动,像是游离的灵魂复苏,雾气般弥散的眼瞳开始聚焦,缓缓看向单薄纤瘦,却坚定站在他跟前的身影。

女生右手紧紧抱着作业本,厚厚一摞,胳膊细白,被纸质边角压出明显的红痕,肩背有些微受不住力地往地右压低,即便这样,左手仍没有放弃拉着他。

似乎一心想要带他走。

“翟哥,就这么放过他吗?”

“老刘那秃子事可真多,要我说别管,非得把这小子的傲气给压下来。”

几个跟班看向张翟,那些围聚一圈凑热闹的也都看向张翟。

张翟很随意地摆了摆手,紧盯着许津风:“这次先算了,刚转过来老师们自然会多给关注,只等以后,”他拖长语调,挑眉不屑地笑了笑,“有的是机会。”

张翟说完,转身就走。

跟班们一边朝许津风比划着抹脖子、拇指朝下等动作,一边紧随着离开,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作鸟兽般散开。

很快,原地就空出来一大片。

紧紧绷着的弦终于放松,棠念很长地舒了口气,发现后背早已汗湿。

幸而结果是好的。

毕竟哪有什么教导主任让她代为通知一声,不过是情急之下胡乱编造的理由。

棠念并不是会说谎的人,没有引起怀疑,她想着自己演技应该还不错。

也或许像她这种一看就是乖乖生的,不仅老师们会格外信任,像张翟那样一群人,恐怕压根不信她能有胆子去撒谎。

棠念有些调侃地想着,心情放松下来,突然发现还一直抓着许津风的胳膊没放。

她赶忙松开。

在抱紧作业闷头往楼上快步走的间隙,她发现手心里全都是汗。

被人汗津津地抓着,应该会很嫌弃吧?

棠念更觉得不好意思,脚步越走越快。

等爬到五楼老师办公室所在的那一层,仍没有丝毫停歇,继续往上到了顶楼天台。此时,跟在后面的许津风淡淡开了口:“你为什么要帮我?”

少年嗓音清冽,虽是问句,但语调平仄地不带半点情绪。

而且这句话,就好像他早发现她搬出教导主任,是在给他解围一样。

推开半掩的铁皮门,刺目阳光毫不留情地砸过来。

棠念下意识想要遮挡一下,又腾不开手,并且胳膊还发酸,她没顾上回答,找了处墙面背阴的角落,俯身吹了吹,将一摞作业搁好,这才回过头。

阳台风大,从身后涌动着将她脑后的马尾卷到肩侧和身前,宽松的蓝白校服短袖晃动,紧贴向脊背,隐约显出纤细的腰形。

她还是没说话,低头在裤子口袋里掏着什么。

许津风静静看着她。

也许是局促紧张,也许是单纯怕热,女孩的额头出了层细汗,毛绒绒的碎发打着缕贴在脑门上,但因为皮肤很白,五官不算惊艳却清新舒适,反而显得娇憨。

察觉到视线,她抬头冲他笑了笑,眼睛月牙一样弯起来,有很饱满的卧蚕:“我叫棠念,跟你一个小区的,而且离得很近,是邻居。”

和刚才在众人面前,虚张声势地大声说话不同,她的本音很轻柔,有点拘谨,带着绵绵的乖软。

许津风沉默着。

棠念也没在意,学校的校服裤子很大,口袋也很大,她总在里面塞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等终于掏出那包纸巾,她赶忙抽出一张递过去。

想说你擦擦胳膊吧,都是我不小心印上去的汗,又觉得这样说很尴尬,对方指不定根本没注意到,话在嘴里转了又转,灵机一动找到出口:“你头上的粉笔灰,擦一下吧,额头上也沾了一点。”

许津风垂眼看向面前葱白细软的手指,没去接。

棠念并不催促,只保持着递纸巾的姿势。

转学第一天就遇到不好的事,心情一定很糟糕,她不懂该怎么去安慰,也不太会一些与人相处的方式,她有的,大概也就耐心了。

僵持间,上课铃声响起。

许津风面无表情,再次开口,语调里却是带着几分冰冷:“你想要什么,我的感激?还是说你觉得我很可怜,所以施舍一下善心,以便满足你展现良好品质的优越感?”

他仿佛浑身都带着刺,让人难以接近。

棠念收回手。

许津风以为她一定会扭头就走,懒得在他这么不识好歹的人身上再多浪费一分一秒。

但棠念仍站在原地,她并没有生气,声音也依旧轻柔:“因为我知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许津风眼底眸光微颤。

他的确没做错什么。

只是不熟悉路迟到了十多分钟,恰好遇到张翟一行人,又恰好在一个班级。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踢他凳子,拿纸团扔他,趁老师出去的间隙,直接往他抽屉里塞垃圾,朝他头上倒粉笔灰。

一下课,一群人极尽言语羞辱,将他围堵到角落里。

这个世界,跟他曾以为的很不一样。

原来天塌地陷过后,还可以更糟糕。

曾经他感到厌倦的生活,在彻底失去后才告诉他,那已然是他这辈子唯一仅存的幸福了。

他像个突然失明的瞎子,再看不到一点光亮和色彩。

也像个站在深海里的人,一望无际,没有来路和去路。

许津风轻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选择无视棠念的存在。

打闹喧嚣已随着铃声的结束消失,整个学校安静下来。

许津风一动不动站在那,像要站成一棵树。

棠念便也站在一边。

虽然她收来的作业得赶紧交上去,她也从不逃课。

但她依旧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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