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做梦。
离沅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他无比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设定,在童话的王国里畅游着。
金发的国王在街上游行,攒动的人头无不彰显着热闹。
“哦,我亲爱的月亮!”国王向他招手,下一刻,少年出现在了国王的身旁。
“各位,看看啊!这是我们大陆伟大的魔法师!是我们大陆当之无愧的月亮!我的挚友,我曾经的旅伴!”浮夸的国王这般大肆宣扬着身旁的少年,引得一众喧哗的热浪。
是了,我就是这里的大魔法师,而我现在要去拯救国王那被巨龙捉走的公主。
“跨越时间的月亮,我们为你送行!”
是了,我是国王的挚友。
黑发的少年束起飘扬的发丝,手持淡紫色魔法水晶球出发了。
什么?你说勇者在哪里?
这里没有勇者——
这是魔法师的故事。
魔法师路过了富饶的村落,他们拿出上好的美酒接纳他,却被伟大的魔法师因未成年谢绝。
魔法师路过了美丽的麦田,农户们邀请他一同吃下劳动的结晶。
魔法师路过了破旧的木屋,身着破旧衣物的男孩眨着鲜红的眼睛,邀请他一同去摘取星星的果实。
“伟大的魔法师,整个大陆各个种族都流传着您的故事,您一定看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吧?”孩子眨着眼睛,向黑袍的魔法师发出疑问。
魔法师笑了。
他挥挥手,风儿亲吻着他的掌心——
「我要如何述说旅途的故事。」
他踮起脚,接下自天空中降落的星星——
「星星是我的衣袍,」
宽松的特制外袍下流淌着星空的色彩——
「长刀是春风的礼物,」
孩子瞪大了眼睛,他问——
“哦,我亲爱的魔法师大人!您拥有帝国最为强大的苍白火焰,为什么您要使用这把长刀?”
温和的魔法师笑了笑,他接着说:
「红宝石是生命最后的颂歌,」
领结上那鲜血般的宝石透着凌厉的光。
孩子此刻疑惑地说:
“您是伟大的魔法师,也是漂泊的旅人。凭借您的才能,您可以在任何一个王国寻求一个无比尊贵的身份。您为什么不去侍奉一名贤明的君主?”
魔法师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
“理想。”
他竖起食指,抵在唇尖。
黑发少年的笑容逐渐变得肆意又张扬。
紫色的汪洋里荡漾着说不明的意味。
「因为我心中的高塔永不逝去。」
……
“滴滴……”
“Z_003号实验体已苏醒,正在检测身体数据……”
朦胧的声音透过厚重的玻璃囚笼传来。
巨大的水罐中,宛若水中巨蛇的条条管道死死地咬住黑发少年的身体。
只见他缓缓地睁开了眼。
“……”
温和的液体里迸射出丝丝冷意。
“骗人……”
Z_003被戴上束缚着脖颈和手脚的镣铐。
冰冷的液体打湿了身上单调的白色长衣。
一群人员逆着光围着他,钢笔摩裟纸张的声音宛若啃食着食物的虫类。
白色的光刺伤他的眼睛。
哪里有什么甜蜜的梦。
他被押送着回到了简单的玻璃房。里面有着一张白色的床,一个嵌在墙里的电话,外部是一个个小灯。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Z_003坐在床上平静地看着那些闪烁着各色光芒的小灯,他的目光落在门口的特制门上。没过一会儿,门被缓缓打开。
身着白大褂的男性缓缓走来,一旁的黑发女性研究人员抬了抬眼镜,沉稳的声线被男人的脚一步步踩下:
“……A_001的最新实验结果已经报告完毕。参与实验的对象共310人,目前意识清醒者共5人。”
染着一头蓝发的白大褂男性不置可否,只是站在黑发少年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们最特别的实验体,”男人有着尖锐的,像是鹦鹉的声音,“你看到了什么?!”
“……”
Z_003没有回答。
男人自顾自地说着:“我们检测到了各项数据的波动,你的意识在这时应当发生了转移或者休眠——告诉我!你看到了,或者感受到了什么?!”
像是最偏执狂热的信徒正在垂涎他的真理。
“速度控制在了无比精确的范围,空间上的计算也没有任何差错,”女人抬眼扶了扶眼镜,“Z_003,回答我们的问题。你是否看到,或者梦到了什么东西?”
“……”
“不要装傻!”白大褂的男人一把抓住少年的肩膀,紧紧地,他的面部去尽可能地贴近少年:“虽然你依旧和之前一样,麻木,冷漠,呆滞——简直是完美的实验体!不像Z_002那样不可控。我看到了你醒来时的影像记录——”
“这里,”他的手指抚上少年的眼眶,“这里有着悲哀,留恋,以及厚重的绝望——”
疯子。
女人已经对这个疯子独具特色的言语适应良好了,只听她淡淡开口道:
“你看到了什么?”
黑发的少年掀起眼皮,他似乎刚刚从如梦的桎梏里苏醒,平静地说:
“我梦到了一个童话故事,关于魔法师旅行大陆的故事。”
他将童话述说,狂热的研究人员已经冷静下来,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激动,稳重的女人用笔记录下他口中的“魔法师”的故事。
这太荒诞了,不是吗?
但他们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相信了。
随着沉重的门再次关闭,离沅垂下眼眸。
“A”类实验吗?
他眨了眨眼睛,追忆起往事。
一门之隔,戴着眼镜的女人说道:
“同我们得到的信息一样——那里有类似于「魔法」的东西,NO.9。”
NO.9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似乎已经从那狂热劲儿出来了,整个人冷漠无比。
“A_999实验数据报告。”
女人掀开手中厚厚的一沓资料,她说道:
“Z_003灵魂受损度极低,几乎是毫发无损地穿越了「无序之地」。”
“毫无疑问,”NO.9的神情平淡无比,“能在B_001实验中存活,灵魂硬度必不可少……把Z_003的档案灵魂硬度方面重新评估——申请ss级评估。”
“A_001,目前意识清醒的实验体名单。”NO.9问。
女人的语速明显快了些,她显得有些急促:
“Z_002,Z_003,Z_004,Z_714,Z_100。”
“您还有一场实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长廊,一切尽归平静。
……
实验体Z_003清醒的日子里过得很简单。
检测身体机能,记录数据,进食,记录数据,发呆,睡觉。
或许是因为无聊,或许是因为实验原因,这具身体格外嗜睡,精神上也并不良好,走神发呆是常事。
他已经是一只拔去爪牙的兽,他的精神与情绪的价值比不上他的身体,人性不被重视,一日日下去,便是行尸走肉。
——他们不需要太具个性的实验体,他们要得是一具独特的尸体,可供他们研究的材料。
一开始,离沅会回忆被捉来这里之前的事情。
比如,和妹妹相处的时候——那段再也回不去的童话。
那时他们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兄妹。
他们自有记忆时便相依为命。
最初,他们过着流浪生活。
直到有一天——
他们被一位老人收养了。
老人是个普通的退休老教师,上无父母,下无子孙。每天无事散散步,看看无人的墙角是否又生出了新的花草,树上有是否多停了几只鸟儿。
某日他正拎着小马扎在清晨的公园里闲逛,无人的一隅,一团黑色在不断地涌动。他戴上了老花镜,眯着眼去瞧看那小小的,隆起的黑色土包——
黑色褪去,原来那是一块黑色的布料,脏兮兮的。
黑布下,是两个熟睡的孩子。
黑发的小女孩留着长长的辫子,正不安分地睡在另一个孩子的臂弯里。短发的孩子皱着眉,阳光仿佛格外灼热,格外逼人,惹得他睁开了眼。
强烈的光刺入眼球,他伸手去摸被妹妹掀翻的“被子”,却发现怎么也扯不动。
“……”
好刺眼。
晨曦的第一缕辉光打在他的身上,他仿佛是惧怕阳光的吸血鬼——正在急迫地想要寻找黑暗的庇护。
突然,那热烈而又生机蓬勃的光被遮挡。
阴天了?
男孩的双目逐渐回神,异色的双瞳中带着些许困惑,还没有松懈的双眉微微皱着,似乎还沉浸在光芒的余韵里。
——一双温暖的大手遮住了刺目的阳光。
这一遮,便遮住了三年光阴。
老人膝下没有子女,将两个孤儿视若己出。
尚未形成观念的孩子们懵懂地接受着一切,崭新的屋子,舒适的衣服,丰盛的食物——
黑发的男孩不安地摩裟衣角,舒适,贴身的柔软在他的身上仿佛被羽毛包裹,仿佛陷在白色的棉花糖里……
他还尚不适应这与往日不同的舒适,没有泥土的气味,粗糙的布料恶劣地摩擦着他的皮肉。温暖得仿佛阳光,他几乎要闻到阳光的味道。
此时的男孩坐在饭桌前,椅子高高的,使他的双脚无所凭依。
抬起异色的双瞳,眼中映出温和的灯光,满满一大碗米饭摆在他的面前,色泽鲜艳的红烧肉摆在他的眼前。
但是他不能展现出来。
他轻轻搭上了妹妹的手——一只小手包裹住另一只小手,轻轻覆住了不安的颤抖。
为什么会这样呢?
大概是习惯了流浪的人骤然有了家,不可归乡的游子踏上了故土——大抵这就是所谓近乡情怯了罢。
仿佛身处悬崖,向下望去便是万丈谷底。
老人问:是椅子太高了吗?
他平稳而温和的声音像是春来的第一场和煦的风:
“小时候,有些孩子喜爱坐在高椅子上乱动,晃荡着脚,仿佛下面就是天空,自己高高地挂了起来。长大了,就再难有这种时候了。所以为什么不试试呢?”
男孩的脸上有些困惑,似乎在理解他话语的含义。
为什么会有人,在高高的椅子上晃晃脚就觉得快乐有趣了?
随着思考陷入无解的漩涡,身旁的女孩有了动作。
神色平静的女孩一板一眼地,仿佛执行什么不容置疑的任务一般抬起脚,机械式地开始了机械运动。
腿僵硬地在空中摆动,颇有几分滑稽的味道。
老人哭笑不得:“欸,欸,不是这样……”
于是女孩停下,睁着紫色的眼眸紧紧盯着老人,一动不动,宛若等待指令的机器。
老人给他们遮蔽风雨的房屋,丰盛的菜肴,舒适的衣服,他喜爱阅读各种著作,而书架上的那本黑色封皮的书深受他的喜爱。
某次男孩无事前去书房,温和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了老人手下那三个暗金色的大字上——
《乌托邦》。
好奇的异色双瞳盯着那三个暗金色的大字,他在每个时刻都见过老人带着这本书。书籍因为常常被翻看已经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一条条白痕攀附其上,书页的一角已经微微卷起。
“小沅,对着本书感兴趣吗?”
老人笑呵呵地对着幼小的孩子说。
离沅这个名字是他自己选的——离是爷爷的姓氏,沅一字则是他自字典中随意翻到,便敲定“就它了”。
男孩问:什么是乌托邦?
老人笑呵呵地说:“这个问题有很多很多答案。而我手中的,就是前人的一个答案。来,爷爷教你认字……”
“啪嗒。”
书籍堆成的高塔轰然倒下。
离沅这才注意到,在爷爷的椅子背后,是窝藏在书堆后的妹妹,离思。
此刻的她正仰着头,向爷爷询问:
“爷爷,这些者侯为什么要争斗?生产力是什么意思?这个是什么?”
“是诸侯……”
静谧的午后,一老两小的身影在书房的窗边互相依偎着。一切化作梦的碎影,最终浓缩为少年记忆中泛黄的老照片。
离沅靠着这无比温馨的三年,挨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
那三年,远比这行尸走肉般的日子要真实得多。
但是时间不会眷顾任何人,它平等地模糊了人的思考,磨损着人的意志,模糊了真实与虚幻的边界。
最后连活着的感觉都不甚清晰了。
不知哪一天,从麻木颠倒的日子里恍然惊醒,是无数实验体的其中一个——
祂的编号是,Z_511。
不知性别,不知其颜,不知其音。
那个实验体找准了机会,在实验醒来的一刻,在实验人员眼前清醒地奔赴了死亡。
这个实验体拔掉了身上用于提供营养的装置,过量服用药剂,毒素以极快的速度粉碎了他的躯体,最后直挺挺地倒下,再起不能。
祂的眼神到最后也分外清明。
后来,一批又一批的白大褂出现在他的日常,实验的程序和步骤也变得更为谨慎。
那时,听到这个消息,他有什么反应来着……?
……他想起来了。
他平静地抬起头来,常年没有面部动作的他一如既往地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直到他垂下头——
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灼热了实验室冰冷的地板。
他的思想或许已经即将被磨灭,但他的身体依旧保持着作为“人”的痕迹——他在为相同处境的同类,同胞落泪,即便他迟缓的思绪依旧麻木。
——即便他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他躺在床上,脑海中闪过“梦”的碎影,回忆起那个选择奔赴死亡的同类。不知道他想到什么,手臂覆上了双眸。
许久,他发出了十几年来为数不多的,久违的呜咽。
“报告,”蓝色短发的少女踏入了实验室,“实验体Z_003各项指标出现强大波动,尤其是情绪波动的指标。根据数据报告……”
一支纤长的玻璃管里,无色的溶液在不断变幻着。女人紧皱着眉头,盯着眼前的溶剂。
“……NO.4博士。”
女人的眉头皱得愈紧。
在长久地沉默中,女人将手中的试管放回了试管架。她面色不悦地说:
“我记得我有说过,我在做实验的时候不要来打搅我。”
女人的凌厉脸庞和锐利目光仿佛腊月如寒刀般的风,刮得人生疼。
这位小研究员显然没有一个良好的大心脏。她只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我的姑我的姥,我的职业生涯是不是就要到头了?
作为一个刚进入这个保密系数极高的研究基地不久的新人,面对这样冷酷的上司让她有点难以招架得住。
年轻的少女咬咬牙,将不安咽下,稳住声线:“您说过,要着重关注Z_003等实验体的情况。无论何时何地,立即上报。”
女人的眼镜在灯光下反射出锐利的光。
一双凌厉的眸子微微眯起,似乎蓄势待发。
“……是Z_003出了问题,”蓝发的少女说,“NO.9博士正在进行A类实验,目前正在关键阶段,不允许打扰。所以,您是第一个博士序列中得到这个消息的人……”
话语愈发没有逻辑,女人的审视也如期而至,尖锐的话语如同冰雹,毫不留情地砸向她:
“研究员9-1211,你知道的,我不想听废话。作为一个研究员,你要知道什么信息才是最重要的。”
女人双臂交叠,指节蜷起,快节奏地敲打着手臂。
咕嘟。
少女的掌心有些出汗了。
她说:“Z_003的情绪波动值很大,五分钟前,那几乎是他近几年来情绪波动值最高的时刻。”
“在此之前,他参与了A_001的实验项目,并出现了不对劲,在与NO.9博士对话后,情绪波动幅度就达到了历年最大。”
NO.4又开始夹取了一支试管。
一遍做着实验,一遍冷漠地对身后表情龟裂的小研究员道:
“继续观察。”
小研究员点了点头,步履急促离开了这片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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