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西州机场时,映入周穗眼帘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土黄色。干燥的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与香港那湿润的、带着海水咸腥的风截然不同,也与北京秋高气爽的干冽迥异。这是一种粗粝的、带着原始力量的风,刮在脸上,仿佛能带走所有不必要的矫饰与感伤。
她主动申请来西北挂职,不是逃避,而是一场清醒的自我放逐。太平山顶那个夜晚,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曾经对爱情和未来的所有幻想。痛彻心扉之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需要离开那个充满程晏痕迹的环境,需要一个广阔而陌生的空间,来重新呼吸,重新找回自己。
她被分配到西州市下辖的青峦县,担任县长助理。县里派来接她的是一辆满是尘土的旧款桑塔纳,司机是个皮肤黝黑、话不多的本地汉子。
车子驶出机场,奔驰在笔直但略显颠簸的国道上。窗外是连绵的、植被稀疏的黄土山丘,偶尔能看到一片片耐旱的沙棘丛和远处缓慢转动的风力发电机。天地辽阔,人烟稀少,一种苍凉而雄浑的美,冲击着周穗的视觉和心灵。
“周助理,前面就到县城了。”司机指着前方一片依着山势建起的、低矮建筑群说道。
青峦县城很小,只有两条主干道,最高的建筑不超过六层。街道上行驶着三轮车和摩托车,行人步伐缓慢,脸上带着被风沙长期吹拂留下的红晕与皱纹。这里的一切,都与香港中环的快节奏和北京的宏大井然,形成了时空错位般的对比。
她的宿舍在县政府大院后面,一间简单的平房,白墙水泥地,家具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写字台和一把椅子。洗手间是公用的,在院子另一头。条件艰苦,但周穗只是默默放下行李,开始打扫。她用从北京带来的旧床单铺好床,将几本专业书籍和那本《西北区域经济研究》放在桌上,算是安顿了下来。
挂职的第一周,主要是熟悉情况。县长是个务实的中年人,对这位从京城来的、背景不凡的年轻女干部,客气中带着几分观察。周穗没有摆任何架子,她跟着分管副县长下乡调研,听不懂浓重的方言,就靠同事翻译,一字一句地记在笔记本上。
她看到陡峭山坡上艰难的灌溉系统,看到老乡家里因为信息闭塞而滞销的土豆和小米,看到乡镇学校里简陋的设施和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睛。这里的贫困不是数字,是具体到一餐饭、一件衣、一孔窑洞的生存现实。香港资本市场的风云诡谲,北京政策研究室的高屋建瓴,在这里,都化为了最质朴的生存与发展需求。
巨大的反差让她震撼,也让她迅速沉静下来。她那些关于国际关系、经济模型的知识,在这里需要转换成能让老乡听懂的语言,能解决具体问题的办法。
白天,她奔波于田间地头、乡镇府和企业车间。晚上,她在冰冷的宿舍里,裹着军大衣,就着昏暗的台灯,研读地方志、政策文件,整理调研数据。西北的夜晚寂静而漫长,没有维港的霓虹,没有后海的歌声,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
身体的疲惫反而让大脑异常清醒。她很少再去想程晏,不去想那个决绝的夜晚。偶尔在深夜无法入睡时,那个身影和那些冰冷的话语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心口依旧会传来细密的疼痛。但她学会了与之共存,像对待一个陈旧的伤疤,不去触碰,任由时间在上面覆盖厚厚的茧。
她开始学习当地方言,虽然笨拙,但态度诚恳,慢慢能和老乡进行简单的交流。她不再害怕黄土沾上裤脚,能坐在老乡家的炕头上,捧着粗瓷碗喝他们自家熬的、带着糊味的砖茶。她甚至学会了识别几种常见的耐旱作物。
一个月后,在一次关于本地特色农业发展的座谈会上,一直沉默倾听的周穗,在县长点名询问时,没有空谈理论,而是结合调研数据和她在部委时了解到的农产品电商扶持政策,提出了一个利用电商平台,为青峦的小米、沙棘汁等特产打开销路的初步构想。她条理清晰,数据扎实,建议具有可操作性,让在场不少本地干部刮目相看。
县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周助理这个想法,有点意思。可以搞个试点,你先牵头弄个详细的方案出来。”
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项目,但这是一个开始。是她在用自己的专业和能力,真正为这片土地做一点事情的开始。
那天晚上,她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西北的夜空,星河低垂,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沙土和干草的味道。
她抬起头,望着那漫天繁星,第一次觉得,胸腔里那股自离开香港后就一直盘踞不散的憋闷与疼痛,被这浩瀚的星空稀释了一些。
黄沙扑面,固然艰辛,却也磨砺着生命的韧性。在这里,没有“太子辉的前未婚妻”,没有“红色千金”,只有扎根于泥土、试图努力生长的——周穗。
她的新生,在这片苍茫的西北土地上,悄然开始了。而远在香港或世界某个角落的程晏,永远不会知道,他曾经想要保护的那株温室花朵,正在经历怎样的风沙,并因此而焕发出何等顽强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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