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晚饭是由许多个小故事组成的。
李胜玉还没意识到,今夜自己会因为一壶酒失眠。
桌上这壶玲珑剔透的仙君酿是楼内一位后厨师傅自费赠予的,带话的人说,是今夜幸运的象征。
只有宁世修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看着剩下三人疑惑的模样,他将四叶草的故事简洁地概括了一下,讲给三人听。
众人听后,看向那壶酒时多了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这一壶酒实在太小了,份量只够在场四人一人分一小杯。
在草木山庄的那段时间,酷爱捣蛋的师弟们不知从哪捣鼓来一壶仙君酿,毕竟瓶子不是很大,每人也只分到了一小口,但那一口作为李胜玉此生第一次品酒,可谓是门槛极高了。
见物思故人啊。
李胜玉小酌了一口,和记忆里的一样香,沾了唇就能感受到白酒自带的烈,过了嗓子就像嘴里含了一口白雪,就连呼出的气都感觉冷洌无比。
若是不加以留意,自唇齿间品味出的幽幽清香会在措手不及处令人灵魂深处一震,与前头铺垫的白雪相映衬——是梅。
李胜玉还在细细地品着酒,思绪却已闲游到几条街外。
宋静观不疾不徐地和江安行搭着话,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偶尔用余光淡淡的瞥着李胜玉。
江安行接过宋静观抛来的话题,浅棕的瞳孔映在瓷白的酒杯里,思索一番,讲了些住在沉山这些年里遇到的疑难杂症。
这些细碎的故事,宁世修都知道的七七八八,但从江安行嘴里说出来的,终究带着不一样的温度,怎样听都听不腻。
也许是因为仙君酿下肠,江安行忍不住多讲了几个幽默的邻里日常。李胜玉品味完手里那杯小酒后就在桌上支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会配合地笑两声。
——这也许就是李胜玉所向往的。
宋静观眼前浮现起他们刚到沉山那天,李胜玉坐在茶馆楼上低头看人流的模样,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未曾见过的温柔,好像把黄昏揉碎进了眼眸。
宋静观第一次在李胜玉脸上看见如此生动的神情。
“该你了,宋兄!”
“……啊,到我了?”
“你居然在发愣?我的故事很无聊吗……”
江安行满脸的失落加不可置信,忍不住转头望宁世修。宁世修赶紧表明自己的清白,装模作样地配合道:“你刚讲了自己上山挖药结果被困三天的糟心事。”
“还是有人在听的……等等!”江安行一下子抓住重点,忍不住反驳,“我那明明是意志的磨练,怎么能说是糟心事!”
李胜玉看着眼前又开始拌嘴的二人,笑着摇了摇头。
大概是喝下一口酒后视线有些模糊,脑子也跟着有点晕,宋静观张了张口,半晌,道:“我有个记了很久的人。”
江安行招手向伙计要来两碟花生米,宁世修十分不客气地给自己和李胜玉各抓了一把。
江安行兴致勃勃地问,然后呢。
宋静观笑了一下,缓缓闭眼,视线里的一片黑呼啸着极速向身后褪去,微风带起他的发丝。周围弥漫开淡淡的的泥土香,他又回到了那场雨中。
记忆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
雨声渐渐消退,雨打屋檐和树叶的摩挲声交织在一起,雨滴如针尖似的落了满地,向空中望去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
自地面盛开出晶莹剔透的水花,于低空中飞舞,如转瞬即逝的烟花般灿烂地绽放。等到天晴,让人看不见、抓不住。
记忆深处,街道尽头。
黑瓦白墙下长着一簇簇苔藓,黑衣青年头戴雨笠,蹲在青石板上,和一个小女孩平视。
女孩身上已经湿地差不多了,在这场不知何时停止的雨幕中淡然回视青年。
一般的孩童在看到身形高大的陌生人距离自己这么近后,会感到害怕。可眼前,小女孩淡淡地看着他,神情淡然,就像这场飘渺虚无的雨。
青年抬手,将雨笠戴在小女孩头上,给她正了正,这才收回。
“这叫正冠吗?”耳边传来稚嫩的声音。
“懂得挺多,小大人似的。”青年捏了下女孩白净的小脸,问:“你家里人呢,怎么把你一人丢在这里。”
女孩的眼眸暗淡下来,顿时无光,她的目光移向远方:“爹爹死了……娘亲,在治病。”
她看向青年,不知是出于对眼前好心人的信任还是别的,将这些天重复了无数次的一句话笃定地讲给了眼前,这个看起来手无寸铁的男人:“爹爹是被人害死的。”
她顿了顿,露出茫然的表情:“可是他们都不信。”
“我信啊。”青年爽朗地冲她一笑,冲淡了这场阴郁潮湿的雨:“知道谁是凶手吗?”
“……是大伯。”
青年站起身,用力地揉了揉女孩的脑袋。
“——谢谢,辛苦了。”
街道尽头,一个淡漠的背影走在雨街的青石板路上,雨声在离街的刹那间消止,只剩屋檐下雨点滴落的水滴声。
……
李胜玉起身,将要离席时发现宋静观还呆坐在原地,目光涣散,便在他眼前挥了下手。
“走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宋静观面前的那盏琉璃酒杯,杯底清澈可见,随即上移视线,半挑眉道:“看来这酒不符宋公子口味。”
宋静观察觉出李胜玉对他剩酒的行为隐隐不快,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最后一口烈酒下喉——
“走。”
四人走下楼,街道上俨然寂静一片,周遭早就没了声息。
江安行凑到李胜玉身边,趁着另外两人在蓝玉楼门**谈的功夫,低声道:“李兄,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请务必联系我。”
月光下,他的眼神坚定无比,执着无比。
他知道李胜玉这一路上走来,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尽管如此——
请你不要独身面对深渊,如果可以,我将是值得信赖的盟友。
李胜玉看着认真叮嘱自己的江安行,最终还是没忍住把他抱在怀里,嘴角闷出一丝笑。
两人像是久经分别的好友,在短暂的把酒言欢后又要各奔一方,只有心间的滚烫不因距离的长短而变化。
天涯知己难求。
……
“有病就去求医,我相信江兄很愿意帮你的忙。”
“请不要这么讲。”
“好,那你放手。”
“……”
李胜玉走在寂寥的月光下,身边是并肩而行的宋静观。两人看起来正常无比,若是路过,或许会认为他们走的有些近,但也只会当作是好友相伴在夜色下,对月评词论作。
李胜玉面色波澜不惊地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平常半柱香就能走完的路,在今夜竟然如此漫长。
道路有些崎岖,走起来需要注意脚下的坑坑洼洼,最好的例子是隔壁第一百次预备摔倒在地的宋公子。
李胜玉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第一百次将牵着宋静观的手拉紧,并冷酷无情地表示,再有下次,他会放手。
宋静观低了低头,不作声,默默地加大了牵着李胜玉的手劲。
……没法和醉鬼相处。
这场面宁静又和谐,亿万颗璀璨星芒在他们头顶旋绕闪烁,夏日的清新拂面而来,整个世界仿佛停下脚步,只留下两人慢悠悠地,手牵着手走向世界尽头。
李胜玉忽的停下脚步,宋静观连带着被他扯的一怔,视线刚准备投向身边人,也停下了动作,看向远方。
李胜玉眯起眼,表情看起来有些麻木,就像没料到喝凉水也会塞牙缝。
铁质刀具与地面一路摩擦的声音从一片漆黑中传来。
在这静的发慌的夜里,自黑与白的交界处,声响逐渐清晰。
来人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在月光下暴露了本相。
“——哟,小子。”
李胜玉迎上那汉子的目光,侧头,示意宋静观离远点。
这块粘了半年的牛皮是时候处理掉了。
宋静观看起来很是舍不得,转身默默走向了街边一家店的门口,坐在屋檐下。
汉子下死眼瞪着宋静观,**裸地一扫全身,邪笑道:“烟,大家知道你的口味如此独特吗?”
对于坚持不懈的反派,李胜玉一向很认真,大多数时候是以尊重为由,爽快地和对方打上一架,直到把灰头土脸的对方按在地上狠狠摩擦,再索然无味一扔。
在枯燥无味的工作中苦中作乐,这样才会避免黑化成下一个反派,不是吗?
李胜玉这次只是淡淡地抬眼,嘴角露出讽刺的一抹笑:“如果是临终遗言的话,原谅你了。”
月下剑客的剑势柔中盈刚,只见他脚下云步一旋,在刹那间已与那大汉在空中过了数十招。
汉子明显不敌李胜玉,他的刀法虽猛烈非人但失分寸,单凭蛮力叠加出的效果的确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多数人打倒,但显而易见地,汉子就像无名小卒,被李胜玉拆了关节似的按倒在地,脸紧紧贴着地面。
利剑的剑尖贴在他脖颈,大汉一动不动。
——要直接了结他吗?
李胜玉看向宋静观,后者正端坐在屋檐下的青石门槛上,向李胜玉歪歪头。
还是算了。
“你——”话音刚出,李胜玉似是察觉到什么,忽的扭头。
自街道那端,无数道暗箭咻一声划破天际,箭头闪过的阴森渲染了整条街,齐刷刷自李胜玉身后飞来。
李胜玉不可察觉地皱了下眉,躲过这般箭如雨下。
躺在原地的汉子已经没气了——是祸躲不过。
李胜玉落地后第一时间去看宋静观。
宋静观位处屋檐的阴影下,叫人看不清面容,但看上去比李胜玉兰想象的镇定许多,看起来疑惑地看着离自己小腿不到三寸远的一只箭,一人一箭相对面面相觑。
自街道两侧缓缓走出十几个满腹武装,配置精良的官家卫军。
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位气度非凡、饱读诗书的山羊胡大叔。
如果说之前的大汉是威猛大于机智,那山羊胡就是机智大于威猛。
看来,今夜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夜。
南方皇室追的这样紧有点出乎李胜玉的意料。
之前派来的猫猫狗狗在接下任务后都杳无音讯,这么长时间没动静,李胜玉还以为那帮老头终于长了点教训,原来只是在养精蓄锐。
我是不是对他们太仁慈了?
现场的局势很焦灼,空气中仿佛琴弦紧绷,火药味逐渐浓郁。
战争一触即发。
李胜玉看了看天,今天已经够晚了。
山羊胡一直在对面咄咄逼人地说着什么,李胜玉不想管。本来宜人的夜色不再舒适,凉爽的夜风也停止了步伐。
速战速决吧。
一片绿叶静悄悄落下,等它飘落到地面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的血腥味。
没人看清李胜玉是怎么行动的,全副武装的卫军仿佛是一个笑话。众人眼前只有黑影浮现,再回过味来,颈边的湿润已经浸透了衣领。
李胜玉剑已回鞘。
没有想象中长虹贯日般的一剑,山羊胡难以置信地环视身边倒地的卫军,本就如枯树皮般干瘪的脸皮开始止不住地抽搐,表情狰狞地要把李胜玉剁碎了吞下腹。
一道银色箭芒划破夜空,干脆利落地扎入山羊胡的头顶。
宋静观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见李胜玉神色淡漠地看向他,半晌尴尬道:“啊,我以为能杀呢……”
李胜玉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脚下,本来正好插在泥土里的羽箭没了踪影。
先是给南国公抹了脖子,又给人家的二当家一箭戳死。李胜玉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神情,向宋静观招手。
收到李胜玉的指示,宋静观步伐轻快地三两步走到他身边,面上笑意盈盈。
李胜玉指着头上插根箭的山羊胡,淡定地看着他:“这是二把手,你应该清楚。”
宋静观点头。
“我单独没有杀他。”
宋静观恍然大悟。
“所以——”
宋静观唔了声,顿了一秒,从身上翻出一张纸,外加一根炭条。
这下轮到李胜玉怔在原地,像是猜到但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宋静观。
等下,他不会是要——
宋静观颇为风度翩翩地在纸上写下两行大字:杀人者,宋静观是也。随即准备塞在已经倒地的山羊胡怀里。
不过是刚出手就被李胜玉截在了半空。
李胜玉深呼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个假笑,将那张纸对折两次,塞进了自己怀里。
和醉鬼是讲不清楚的。
虽然没有预想之中的收获宋静观一个道歉,但要连着两次替这小子背锅确实不爽。
大概是这份不爽没控制住,让宋静观看出了端倪,他把李胜玉强行转过来,和自己面对面。
随即,他把唇送到李胜玉面颊,蜻蜓点水般碰了下。
李胜玉目瞪口呆。
他拿手蹭了下刚才被碰到的地方,脸皮上许久未见地晕染上一层粉红,怎么蹭也蹭不掉,反倒更加明显。
醉鬼,太可怕了!
李胜玉忍下了立刻把眼前装无辜的宋静观打包至南方皇室大殿门口的念头,暗叹一声,抬头望向皎洁的明月。
哪怕是作出此等轻挑的举动,宋静观也从容不迫。
他看上去就像吃了一块喜人的糕点,刚才的一切就仿佛从未发生。
李胜玉算是了解了。宋静观的醉,建立在本人举止优雅的基础之上,无论是什么样的动作,在他做出来后都像是变了一个性质。
如同刚才那个,带着奖励的吻。
李胜玉:不是,喝之前也没人告诉我,他醉酒犯神经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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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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