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弯,街上的人不再拥堵。
“放我下来。”叶乃初说。
江宁城的民风没有那么开放,一个男人当街抱着一个女人,自然成了焦点。
“你受伤了。”沛霖的语气没有起伏,但意思显而易见,是拒绝。
那点伤,甚至都算不上是伤,至少和上一世比起来,不值一提。
叶乃初象征性挣扎两下,也不过只是象征性,没挣脱开,也懒得再折腾。
可那两下落在沛霖眼里,颇有赌气的意味。她今天太不一样了,好像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从毛孔里蔓延出来,淡淡的心不在焉,刚嗅到一点就飘走了,捉也捉不到。
于是,沛霖只好把这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归结为她还在赌气,又不是单纯的赌气。
困惑汇聚成烟,萦绕在沛霖心头,连着她的面容都变得彷徨,他开始有些看不懂她了。
打开车门,沛霖把她放进副驾驶,弯着腰,笼罩着她。
车厢拥挤,容纳两人,更是拥挤。
他想退出来,没有成功,因为叶乃初的手还环着他的脖子。
“还疼吗?”他的气息喷薄而出,白日都变得暧昧。
叶乃初深吸一口气,她很少离他这么近,他身上的味道和记忆中一样,她垂了垂眼,躲开他有些炙热的目光,也躲去自己的心事,“有一点。”
“我带你去医院。”沛霖又说。
“不用了。”她拒绝,眼神依旧不敢看他,声音却浸透进他的耳朵。
沛霖不说话,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有些奇怪,弯着腰半个身子在低矮的轿车里,并不好受,不过他很有耐心。
“回家吧。”叶乃初受不了沛霖过于直白的眼神。
“怎么回?”他脱口而出,鼻子与她只有一个指尖的距离,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得到的声音。
“开车回去啊。”她说。
“这样开啊?”他反问。
叶乃初双手像被烫了一下,突然弹开,头垂得更低。
沛霖轻笑,没有说话,退出副驾驶,关上车门,绕了个圈,坐到驾驶座上。
汽车朝着叶公馆相反的方向行驶,还是去了医院。
到家的时候已是黄昏,老式轿车开进叶公馆的大门,青草地开始点缀着黄,蜿蜒的小径,一路通向主楼。
停车,两人都没有下车。
夕阳西下,余晖交簇,让叶家花园裹上迷雾浅金,阳光从树缝中溜进来,像一枚带着尾巴的箭,划开天地,划开明暗,划开两人之间的静默。
沛霖没有催促她下车,双手依然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沛霖—”她的声音轻又柔,宛如即将下沉的落日,裹挟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沛霖转过头与她对视,眼里有动容,还有亏欠。他看人的时候是警觉的,可唯独在看她时总带着淡淡的无奈,与旁人很容易区分开来。
而今,这无奈里,又多了几分迷茫。
“你……”叶乃初垂下眼,先一步躲开他眼神,目光落在沛霖衣领上,那后半句,会离开吗?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沛霖的衣领刚被她搂过,掖了一个角进去,可依然能看出,领口磨的有些发白破损,这件衣服穿了很久了,因为被他打理的好,还留着几分体面。
叶乃初又想,上一世,尽管他每次来见她都穿的随意,可衣服的面料和剪裁是骗不了人的,一针一线都极其考究,都是上等的手艺。
如此想来,沛霖离开叶家后,混的不差。
他并非池中物,可留在叶家,永远只能是个副官,永远只能做大哥的副手。
叶乃初突然觉得让他留下这个想法有些自私。
他飞出去会有更广阔的天空,她却想把他困于混沌。
“怎么了?”沛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叶乃初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伸手将那掖进去的一角衣领展开,铺平,“衣服乱了。”她还是垂着头,不敢看他。
沛霖总觉得她今天很奇怪,少女心事难猜,除了叶乃初,沛霖几乎没有接触过别的女孩子,自然不懂。他隐约觉得,她是在与自己赌气。
可出了东方饭店以后,她又变得沉默,准确来说,是失落。比起生气,他更害怕叶乃初沉默。
他觉得她比阳春三月的风还难琢磨。
叶乃初的手从沛霖身上离开,视线也是。她转了个身,去拉车身的门把手,另一只手腕却被捉住。
“不会!”
同一时间,沛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却坚定。
“什么?”叶乃初转头,看着那只被他捉住的手,视线转了一圈,最终落到沛霖的脸上。
“我说不会。”他以为她想听的是这个。
叶乃初脸上没有表情,怔怔看着他,他又再次重复,“我不会喜欢沈知意。”
叶乃初红唇微张,没有说话,眼神却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却是能更令她欢喜的答案。
她扬起眉毛,继续看着他,像是在问,还有呢?
不知是不是夕阳辉映的缘故,叶乃初觉得沛霖的脸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桃花一样的色泽。
沛霖见她不说话,索性心一横,憋出下半句,“也不会喜欢别人,除了……”
“除了什么?”
沛霖的脸更红了,嘴唇紧闭让他看上去像是撅着嘴,倔强又无奈。
叶乃初想笑,却忍下了。她轻轻拍了拍他握着自己那只手的手背,闭了闭眼,说,“回家吧。”
手上的力道渐渐退去,直至他完全松开。
叶乃初推门下了车,手腕带着湿漉漉的灼热感,天知道他刚刚用了多大的劲。
她并不着急听他表白,来日总是方长,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与他走散。
沛霖看着叶乃初的背影怔忪,绕过车头,径直朝门口走去,没有回头。
她的侧影被光照耀的残缺,沛霖有些恍惚,生怕眨眼功夫她就被余晖吞噬。
在那一秒,他在心中做了一个幼稚的决定,如果她回头,回头看他一眼,哪怕只一眼,他便将剩下的那半句话说给她听。
即使此刻的自己一无所有。
叶乃初迈开步子,一只脚跨进门槛,沛霖屏息,等待这无人知晓的赌注,揭晓答案。
背着光,他看不见她的面孔,只是叶乃初过半张脸,与晚霞融为一体,下一秒她的声音散在风里,“走啊,回家。”
那一回眸,沛霖的心事,落了地。
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找到答案,他不再感叹命运不公。
他扬起嘴角,开门,下车,朝着她走去。
那道带着尾巴的箭,是天使击中心脏。
一眼,抵过万年。
我也不是一无所有,我的余生都将忠诚于你。
沛霖低着头跟在叶乃初身后走,除了门口的那次,她没再回头,一个人在前面走不知在想什么,快到大厅的时候远远就听到训斥声。
叶乃初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大厅的沙发上叶世卿正襟危坐,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片。旁边正跪着一个小丫头,不停在他脚边磕头,哭得梨花带雨,“司令,我错了,我错了。”
叶乃初认得那丫头,是前几日新来的丫鬟。
屋里还有其他下人,可没一个敢吱声的。
“哟,是谁惹我们叶司令发这么大脾气?”叶乃初闪身进屋。
不知为何,这一声竟让屋里的下人都松下一口气,大家都知道,三小姐总有法子哄叶司令高兴。
叶世卿抬头看一眼自己女儿,还是蹙着眉,不过神情倒是松懈不少。叶乃初笑嘻嘻坐到他身边,搂着他胳膊喊了一句,“爹爹。”
地上的丫头看见叶乃初犹如看见救星,垂着头转了个向对着叶乃初,磕头磕得更卖力,声音忽近忽远,“三小姐,是小的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把夫人的照片弄脏了才惹司令生气,小的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叶乃初这才留意到叶世卿手里捏着的那张薄纸是顾若时的照片,只是黑白的照片上,染上了一片蓝色的污渍,好巧不巧,正好在顾若时的脸上,那一抹笑也变得狰狞起来。
叶乃初自幼没见过顾若时,对母亲的印象大多源于父亲和两个哥哥的回忆,以及那张老旧泛黄的相片。
可恰恰就是那张老照片,被叶世卿当宝贝一样供着,他特意找来画师,按着照片里女人的样子临摹了一幅长宽半米多高的画像,挂在书房里。
画像换成了彩色,顾若时穿着月白旗袍,挽起头发,笑容都明媚,叶乃初对母亲的模糊的印象也因为色彩变得鲜活起来。
顾若时在世时,叶世卿没有纳过一房姨太太,她离世将近二十载,也没再续弦,由此可见,两人的感情是极好的。
小丫头是个新手,毛手毛脚,想来也不是故意。
叶乃初手一挥,吩咐道,“行了,下去吧,你们也都下去吧。”
大厅里的下人,悉数退下。
叶乃初摘下手套,伸手去拿那张相片。叶世卿手劲大,捏着不肯撒手,叶乃初扯了扯没有扯动,撒娇似的又唤了声,“爹爹~再扯就真的坏了。”
叶世卿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
叶乃初将那张被捏的有些褶皱的相片放在手里细细端详,喃喃自语道,“都脏了,不过母亲还是那么漂亮。”
叶世卿轻笑一声,像是又回忆起过去,眼神飘了出去,“你母亲啊,是这世间最美丽善良的女子。”
叶世卿总是冷着一张脸,只有在面对叶乃初和提及亡妻时,才会袒露出缱绻柔情。
“爹爹可是想母亲了?”叶乃初盯着男人有些苍老的容颜,他的鬓角有了白发,脸颊爬上褶子,可在提及心爱女子的时候,那双眼睛与十七八岁的少年无异。
叶乃初从前不懂情爱,自然品不出其中甜蜜或苦涩。
可如今,她好像懂了。
一个情字,画地为牢。
叶世卿重重点头,戎马一生的男人,情爱说不出口,可你不能说他不懂,若非命运无奈,谁愿意与爱人生离死别。
“我也想母亲了,很想很想……”叶乃初把头靠在叶世卿身上。
说来也是怪,叶乃初的记忆里没有关于母亲的半点记忆,可就是觉得她离自己很近,近到仿佛她不曾离开过。
叶世卿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还是没有说话。
叶乃初听见一声叹气过后,叶世卿双手撑着大腿起身,转身之前像又想起什么,“她离开太久了,我怕忘了她的模样。”
叶乃初怔怔看着叶世卿,藏在记忆里的人到最后都被时间冲刷得只剩模糊的残影。
可越模糊就越深刻。
深刻的想要记住关于那个人的一切。
越深刻就越害怕。
害怕终有一日,遗忘。
她惊得说不出话,上一世自己死后,沛霖后来怎么样了?是否也将自己遗忘。
到底是过客还是永恒,一切都无从追究。
“忘不了的,这辈子也忘不了的。”叶世卿自言自语转身。
叶乃初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今日的父亲,腰好像比平时弯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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