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心殿里,一方矮桌,两盏清茶。
寒风从窗外飘进,打着旋没能将殿内变得寒凉,香炉冒着白烟,吹出一室暖香。
玄天宫这些弟子炼丹在行,炼香也是好手,每回给上仙的香都是百里挑一,只管送去最好的。
苍澜坐在矮桌旁,看着殿外落雪。
低眉垂手间,他放下刚喝了几口的清茶。
道了一句,“你来了。”
矮桌另一侧,雪花飞舞,雪名出现。
她轻嗯一声,坐的规矩,“来了,来谢你的照拂之恩。”
出谷到至今还未过一载,她却已觉过了数个春秋,沉睡时出现的数道记忆,混沌地充斥在脑子里,麻木又凌乱。
不过枫聿做的事,她还是记得比较清晰,回想起来时也依旧记得他那道身影。
白雪茫茫,只身一人。
赐名,术法,书籍,融入人间的时日里,他也在试图把她当做一名宗门弟子。
甚至还使了术法,让他这张脸没有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可惜过了十几年,她还是醒了。
苍澜瞧见她蹙眉,平静无波地问道,“累了?”。
雪名听着声音,忽然笑出了声,“跟你一点都不像,听着甚至有些难过。”
仙界浮心宫时,一人一鹤很少有安静时候,她拔毛,他啄发,闹腾地像凡界里寻常人家的孩子。
仙魔一战后,沧海桑田,万物生变,一人一鹤没了当初的吵闹,变了性子,都有了一副外冷内热的心肠。
寒风扑倒手上,比玄天宫落雪都要冷。
唯一不变的东西,也就她这满身寒霜了。
苍澜也面带笑意,“彼此彼此。”
他也觉如今这些许冷意的声音同她不搭,只觉她还是浮心宫里那个小姑娘。
雪名喝口清茶,这浮心殿比她的霜雪居都来得安静,也不知那位萧胭姑娘如何受得了的。
良久,两人无话,浮心殿里静地只听得见雪花飘落。
说什么呢?
说他成了苍澜,在这玄天宫里过了一生又一生。
说她在人间死去,上百上千次。
雪名握着茶盏,“你若是想,我可以让她记起一些事。”
比如她是丹缨的轮回身,而眼前这位苍澜上仙正是因着浮心宫那点浅薄的缘分,才与她在这一世成了道侣。
殿外白雪茫茫,苍澜瞧着落雪的殿宇,“不必了,有些事还是不知的好。”
他不想萧胭这一世有过多牵扯,就像她断了折棠想去背负一切的心思。
雪名笑道,“玄天宫修身养性,倒是将养出了你这绝情性子,萧胭姑娘很想知你我之间的关系。”
苍澜握着清茶,慢悠悠地道,“比不得你无情心,想知的我已告诉她。”
雪名看他一眼,来了兴致,“哦?怎么说的?”。
男子眉眼染了笑意。
“说仙界,说浮心宫,说你是柄仙剑,说我不过是浮心宫同你玩闹的仙鹤,托着各位仙主的庇护活了下来,又因着浮心仙主取了‘苍澜’二字。”
雪名挑眉,“还真是什么都说。”
苍澜却是摇头,“那倒没有,折棠一事就未曾多言半句,她是想知,我就说了不知情。”
雪名:......
萧胭姑娘跟她师姐一样也都这般敏锐心思,可惜只是对旁人罢了,自身之事也是囿于一隅,揣着明白装糊涂。
一个物件出现,雪名轻放在矮桌,“这个给你,当做贺礼。”
不止早了几日,连东西也都提前送了。
苍澜拿到手心看了看,是枚吊坠,只是所用材料有些特别。
他出声道,“夕阳照归木,幽渊隐苍壁,夕阳木,苍龙壁,你是在何处寻得?”。
夕阳木随风漂泊,偶尔落地生根在寻常之地,善伪装隐匿,只有九月夕阳照射,在树上披一层光辉,才会被人发觉。
苍龙壁历经万千岁月,常年不见阳光的幽深渊池内,声若老龙□□,透彻深水,可成宝甲。
雪名:“夕阳木在云中谷树林,苍龙壁在你们后山深渊,也算是半借半献,戴着这个,怀阙不会发现你是那只仙鹤,置身事外是不能了,只能让他少放些心思到你身上。”
幸得怀阙实力不如以前,又借着太渊山这块仙地,才能到眼下都未能发现苍澜的身分。
苍澜系在腰间,“禁地里那东西还在,虽没走漏半点风声,但瞒不了怀阙太久,他是魔神,即便有我坐镇,那张九宫八卦图也压制不住。”
雪名也道,“躲是躲不过的,今日过来也是有件事想试试。”
苍澜一愣,“试什么?”。
雪名纤手一指眼眶周围滋生的东西,“试试它。”
苍澜眼眸微微睁大,“‘祭’”。
千百次死亡后才会出现的东西。
他没在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带了怒意,“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雪名像似没瞧见他生气,只是平淡地说,“不是我,是扶桑道君。”
她在红莲仙主的无尽烈火阵里,说得便是这一‘祭’字,才能留得那一株忘忧花。
苍澜一挥袖,矮桌,清茶,都没了。
“你若是不愿,他没了仙体的一颗树,还能让你应了这事!”。
雪名:......
茶都不让喝了。
她说得很小声,敷衍地找出个由头,“我那时还小。”
“你那时小?别忘了,你是一柄仙剑,”苍澜没听她这胡话,“不论年岁几何也是知其障碍,无边孽海也敢踏,你就没想着回头!不怪折棠现在这个别扭性子,换做我,也得被你气死。”
雪名嘀咕道,“他没被气死,还去了鬼面仙主那里要寻‘牵魂蛊’的解法。”
牵魂蛊染了死气,已经变了。
苍澜面色一变,“去了又何妨,竹篮打水一场空。”
雪名揉揉眉心,尽是无奈,“那我能怎办,我告诉他,跟他说,你可以替我来做这事?”。
“他当时比我都小些,又那么跟在我身后,自身都尚未苏醒。”
“一开始我便没那个念头,如今更断无可能。”
苍澜皱眉,“你把那剑鞘当成了玉拨仙主?”。
雪名摇头,“未曾,他只是折棠。”
苍澜还是有些不明白,“那你为何愿意?”。
本是垂眸的雪名,抬眼看着殿外的落雪,“喜欢,喜欢这世间,喜欢云中谷四季如春,喜欢玄天宫终年飘雪。”
世间的喜欢,该是有这一种喜欢吧。
喜欢?像玉拨仙主时常下界的那般喜欢?
苍澜不懂这种感情,在他眼里这种恒久不变的东西看上去都一个样,玄天宫的飘雪看多了,也会生出烦闷之感。
若不是这一派弟子让其有了生气,这太渊山都是终年死寂。
似是知他想些什么,雪名又说了句。
“当然最喜的,还是他们鲜活气息。”
这股生气太招她喜欢了,若不是喜欢着,如今她都不知自己是何模样了。
*
悬梦洞前,萤火点点,鬼面之门,上烙百鬼,双扣铜环。
折棠站在门前,拉动铜环,轻叩鬼门。
鬼面之门大开,悬梦洞中王座上一位墨发碧眼男子,身旁十鬼尽现,瞧着这位上门的客人。
半载匆匆而过,这人身上玉拨仙主的气息又浓了。
他未动一步,只是站在悬梦洞外。
折棠开门见山,“我想知‘牵魂蛊’的解法。”
墨颠撑着头,也知他来意,“本是好解的,但它沾了死气。”
死气从何而来他当然知晓,东海摇动‘同心铃’时,他见过雪名一次次死去。
折棠沉默良久。
还是问了,“解不了么?”。
墨颠瞥眼凑过来的魅鬼,“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只能去找她。”
只能找雪名?
折棠看着眼前这位鬼面仙主,“你是说此蛊能解,但解法不在我,在雪名身上。”
墨颠:“嗯。”
眼前的少年同降云一个模样,性子还有些相似,都是惯会在人前不露出心迹。
解法有,还是在她身上,这个雪名早就告诉过自己了。
折棠低眉一瞬,又抬眼看他,“你能否杀了我?”。
墨颠摇头,“只是一道执念,你是降云心骨,我毁不了你,也抹杀不掉。”
“再加仙锁和十鬼呢?”。
“亦是如此。”
折棠面色平静,“那我亲自动手呢?”。
墨颠:“没有机会,你身上没有死线。”
没有死线?为何会没有死线?
他明明见过,就在手上。
手上?
折棠抬起手,朝手腕看去。
衣袖滑落,见到左腕处皮肉之下的蝴蝶,缓缓展翅。
他一双浅瞳慢慢睁大。
不知何时,蝴蝶褪去了血色,变得洁白如雪。
折棠盯着蝴蝶看了良久。
他拢了衣袖,“是墨意锁。”
不愧是仙主心骨,心思透彻。
墨颠拍开凑过来的泣鬼,“她在墨意锁上瞒了天道,将你死线拿出,以牵魂蛊为引,困于自身,即便你亲自动手,也无法断绝生机。”
这已是断了他所有心思。
萤火虫从身前飞过,折棠看着它们远去。
雪名一直瞒着的事,他想知道。
“她所做何事?”。
声音轻地像山间晨雾,一出声就散去。
墨颠垂眸,“以身为祭,天地为阵,永世镇魔。”
折棠听着有些恍惚,他喃喃了好几遍。
最后,那双浅瞳看向鬼面仙主,“她会活着吧。”
墨颠:“会,会在虚无里孤寂地活着。”
那岂不是生不如死。
手背印记破碎,折棠一刻都未停留,离开了这里。
他要去找雪名。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化骨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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