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核结束,银朱过了。
她跑到女子面前,兴高采烈地说话,“师姐,为这考核这几日也没去瞧你,让林大娘给你炖鸡汤,都喝了吗?”。
才几日不见,银朱觉得师姐更清瘦了。
“喝了,味道挺好,你费心了,”女子笑了笑。
银朱瞧她巴掌大的小脸,又没了几两肉,“还得补补,明日我去金都多买些肉食,回来让林大娘变着法地给你吃,瞧不得你这瘦弱模样,看着便心疼。”
女子道:“都依你便是。”
银朱叹气,自从那事后师姐记性越发不好,如今是变本加厉,看着正常其实连她说了什么都不知,一概都没进耳进心,机械地像傀儡门的机甲,有人碰才动下,她看着就难过。
师门任务完成回来后,她去见过师姐一面,听她说没事,自己就当了真,某日惊觉之时,才发现师姐早已被当初之事嵌在了盒里,成了具木偶。
身子小,看人也碍事,人一遮,雪名就瞧不见。
银朱侧身时女子露了模样,没什么生气的一张脸,黯淡又无光,只有个强撑起来的笑。
钱云萝,谢余毁了她道心,断了她修行,而今她只剩着壳,僵硬又无措地行走。
雪名抬眼望了望,见到无数个像她的魂魄挂在空中,白衣飘飘了无生气。
遇过的百次里,都是她的下场更惨,这姑娘大都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唯独这次枯败成了秋叶。
她盯久了,钱云萝也看了过去,见到个小姑娘和她那双红眸。
“瞧什么呢,”银朱转眼看去,“诶,雪名姑娘。”
考核时太过专心,她不知闪电降下,只觉是有光闪过,也不知师兄抬走,更不知人已经看了她许久。
“雪......名”钱云萝迟缓地想,半年前云中谷好像是送了这么个弟子过来,一直躺在医阁里。
银朱冲人招了招手,额外附赠个大笑脸,“东海她救了我们,前两日大师姐还嘀咕她没醒呢,赶巧这两日醒,还能看一看我们师门的考核。”
东海,苍离岛,他们遇魔,这事在百草门早已传开。
钱云萝无意识地道,“魔神....没死吧。”
“没呢,不死之身想死都难,就是不知钻哪儿了去,半年里各派掌门毫无所获,连尾巴都没抓住,”银朱的视线都在雪名身上,只觉她很可爱,便也没有注意到此时师姐的眼神,已完全没了光。
.....没死就好......去苍离岛吧。
听说那里已经恢复了不少,也不分本家和旁系,新家主从修士堆里杀出,过本家试炼,压东海五族年轻一辈,坐上这个位置。
师妹们回来跟她提过,好像是叫......方...方...泓远。
他下了令,不阻拦各门各派,炼心石也不在侠客岛上,带回了‘小苏方’,用于方家修行,采摘灵草灵药,持本门手令就可,带走的灵植最多五株,要谁多拿,就去方家蔷薇列岛上修行一年半载,为他们守岛,期满放人。
她不采灵植,只是去看看,看看小苏方上还有没有魔,若能得个利落,倒也算好。
折棠是在雪名边的,顺眼看去,自也注意到钱云萝的异样。
那双眼看什么都毫无波澜,没喜怒哀乐,没半分留恋,本门弟子也好,掌门长老也罢,甚至那个跟她说话的师妹,都没有让那张憔悴面容出现过一丝生机。
死意已经强烈地占据她每一处,皮下连同那颗滚过淤泥的心都在厌恶这世间,吊在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拉住她的这些同门,如今也不管用。
浑噩日子久了便没了容身处,连自身都在将她的魂驱逐,远离这世间。
折棠道:“你觉得她打了什么主意?”。
雪名:“魂没了,壳子也留不久,她能撑到现在已是用了全力,估计想离开百草门,寻个解脱法。”
得让萧轻离变个猫,过去瞧两日。
她出了医阁,司晴本想将屋子也给安排到药楼,但这两日考核味儿也浓,便连同着折棠,一起安排去了竹湘楼。
司掌门的算盘上拨了几斤几两可太好猜了去,无非就是想折棠去上几堂课。
是夜,弯月高悬,挂在绥梦山。
百草门后厨门大开,不止猫在,雪名也在。
大锅里热乎,小锅里鱼汤,明显是知深夜有偷吃之人,故意留着呢。
灶膛里火炭还烧着,雪名一双手捂到灶口,觉得可暖乎了。
绿皮猫蹲在她膝盖上,学着她,将前爪伸到小手前,比她都离得近。
萧轻离蹭了一手灰,“喵。”
雪名看眼绿毛毛,又看眼火炭,这傻猫,“有火星,小心些你的毛。”
猫爪拍拍她,萧轻离并不在意这小事儿,之前来后厨他贴了符,火星蹦不到身上来。
火星‘刺啦’,凄厉猫叫,“喵.....嗷!”。
雪名抹掉他爪子上小火炭,“响竹就是变成火炭也会给你冒星儿,符再好也是张纸,遇火都得化灰,你还贴人灶膛里,指望它骨灰保你呢。”
抹得快,毛只焦了一点,萧轻离也不伸爪了,老老实实蹲在她怀里。
他还没想这茬呢,符贴了就以为万事无忧,谁想还是着了。
“闻着好香,我弄两碗,”雪名将他放到灶台,拿了两个碗出来。
萧轻离看着面前的鱼汤,鱼占了大位,汤就碗底下那么点,他就喜欢这样的,吃起来才得劲。
搬来凳子踩上去,她揭开木锅盖。
里头满满全是肉,烧鸡,烧鹅,蜜肉,蒸肉,小炒肉,猪肘子,还有碗冬瓜排骨汤,肉香都钻肚里了。
烧鸡给萧轻离,她拿了小炒肉和排骨汤,又将猪肘子分一半,很想整盘都端走,但还有人来,得多留些。
雪名喝口热汤,“小喵。”
没有何事会比吃鱼更快乐了,绿皮猫头也不抬,“喵。”
她看了眼,道,“帮我注意些‘紫萝峰’,这两日过去看看,到钱姑娘面前露露脸,记得是猫去。”
萧轻离抖抖耳朵,“喵。”
钱云萝他认得,那姑娘看着就不大好,这是要他变做猫让她开心些吧。
雪名红眸微转,“不让你干白工,我教你画坠星符。”
鱼骨头回到碗里,萧轻离一双绿眼发亮,就那么看着她。
敬重沉星仙主,他连符笔都取为‘坠星’,很想学会仙主符文,本来想趁着仙涌去试试,谁知回宗还没发一言,就被老爹关了禁闭。
仙涌过后,师姐薛言回宗,问她在沉星宫得了什么,师姐红光满面但死活不说,甚至连宝贝都不给瞧,他缠了三月,师姐终于松口,给他看了。
一张缀满星光的符,拿出来时整个楼阁都变了样,处在浩瀚星空中。
他顿时就喜欢上了,可惜那是师姐的,不能抢不能夺,就挂在心里痒痒的。
萧轻离跳下灶台,乖巧坐在她面前,“喵?”。
即便知她是仙界而来,但坠星符可是沉星仙主的宝贝,她要怎么教自己画。
雪名点住眉心,方天神符现出。
落到它爪子上时变了样,星光摇曳,就如同师姐拿出坠星符那般,他整个猫身都在星光里。
她道:“符名方天,有它在画张坠星符绰绰有余,记得找支好符笔。”
傻猫看得入神,连鱼都不吃了。
等到雪名吃完,他才松爪,迅速吞掉烧鸡和鱼,骨头也不吐,是真能吃。
吃饱喝足后,往灶膛里添些火炭保持饭菜温热,门掩好,一人一猫各奔东西。
趁着人没醒,萧轻离要去看秦敛的惨样,雪名回了竹湘楼。
两人离开不过半刻,后厨门大开。
因为没有弟子看见,司晴大摇大摆进,刚吃完就听到弟子们动静,她鬼鬼祟祟立马开溜。
身为一任掌门,她才不要被那些弟子们次次瞧见,次数多了,他们都能嘻嘻哈哈地说这事,丝毫不顾可能被她听见,就这些混账弟子以后还不得上天了去,当着她面打趣。
想到随时可能发生的那幕,司晴就觉很不好,而且派中还多了两位祖宗,一个仙剑,一株仙草,更是不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让掌门这身分下跌了去。
不是她谦虚有礼,还能让那小姑娘吃在她前面,仙草就更甭说了,半年来都是好吃好喝待着,不仅将灵气最盛的百药谷给了,连派里那仙器都差给当窝了。
结果那少年不要,说在仙宫是天为床,地为被,睡硬窝不舒服,药园子就挺好,她还担心是月笼草面子薄,到百药谷转悠过,结果人真挺好,混在药园子里没半点不舒服之处,倒是自个儿多心了。
说起多心,考核之时看到人时,她是真的添了忧虑。
云萝那姑娘她看着长大,人聪明又漂亮,没成想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当时她在闭关,长老们没能看穿那人只是戴着张皮来闹事,俨然不是之前那位修士,处理也不周到,没有顾着她。
时候长了,这病就生了根,碎骨也难拔了。
悄无声息之间,本在后厨的身影,出现在了紫萝峰。
司晴十几年没来这了,门中事务繁多,刚上任掌门之时她差点走人,心中暗骂师父一百次,自己贪图享乐云游四海,把这一点都不像样的门派交给她来,分明就存了不良之心,想让她被气死早登极乐。
极乐没登成,反倒在这绥梦山磨了性子,变得跟祖师爷的遗训里一样,像了几分文姬仙主。
瞧着躺椅上的姑娘,司晴心想她要真是仙主那得多好啊,还能让云萝忘记前事,忘记那些徒增恼意的东西。
她拿出一个香囊,对着吹了口气。
异香飘出,钱云萝睡了过去,但又很清楚地听到脚步声。
司晴拉了椅子,坐到她面前,“躺着也不闭眼,要是没人过来,你要看上一夜吧。”
不这么着,她如今又能做什么呢,就这般躺着她也都觉好累,身笨重,心也疲累。
司晴继续道,“世间之事都在一个情字,人的感情就是这么不听话,强了可挡万物,弱了连几句话都能刺进去,就爱挂记那么些闲言碎语。”
说到这,司掌门笑得讽刺,“傻丫头,那些难听之话就是给你这般心善之人说得,要讲给符宗那帮弟子听,不出一日就会炸了人老窝。”
符宗么,像他们所能做出来之事。
司晴收敛心绪,“许久没见唠叨话都变多,都不知说何好了,你也不喜欢听那些门规门训,我们说说人吧。”
人....为何要跟她说人.....人又有什么好说的。
“一长一短,就那么两下,”知她听着,司晴慢慢的道,“活好了长长久久,活不好便短命。”
她是没活好了,还活得很狼狈。
司晴拍了拍她头,“路多坎坷,跨不过就易没命,可不管有多难都得往前走,路还没走一半,人先没了气儿,如今连这皮囊也不想要了。”
听到这话,钱云萝哭了,这么些年闷着,第一次有人说出自己心里话。
司晴拿出手绢,替她擦泪,“世间就是这么绝情,生时一人,死也一人,掉进个深坑里只能自己爬出来。”
钱云萝眼泪从眼角不断滑落,爬出来.....她要怎么爬出来。
“你大可自私些,抛弃百草门,抛弃师兄师妹甚至所有人,”司晴的声音好听又悦耳,她缓缓的道,“唯独不能将自身抛弃。”
为什么不能有自己,死了才好,清净又自由,这世间一点都不好,不如就化做尘埃随风而走。
这时,她听到了掌门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扎进了心里。
司晴说,“要始终记得,你才是自己留在这世间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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