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回

暮色如墨,沉沉压下来,将薛府笼罩在一片昏暗里。周兰蕙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薛晟正伏案写些什么,见她进来,只抬了抬眼,并未说话。

“老爷,”周兰蕙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几上,声音放得柔顺,“我已将大姑娘禁足。一时半会她不会知道李家下狱的消息。幸好尚未送去庚帖,这才免于和李家扯上关系。”

薛晟颔首道:“那便好。”

周兰蕙看他神情平静,既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也没有亲事未成的失望。她在一旁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斟酌着开口:“可我不解,李家亲事不成,为何要禁足大姑娘?”

薛晟向后靠在椅背,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北狄前些日子吃了败仗,折了个王子,内部很是不稳。”

周兰蕙愣住,这与薛芸有何关系?

莫非……

薛晟莫非忍心……?!

“朝廷如今吵得不可开交。”薛晟声音低沉,带着丝算计,“主战派欲乘胜追击,永绝后患。主和派则认为国力不堪连年征战,应以安抚为主……李尚书便是主和派的中坚。”

薛晟目光转向周兰蕙,烛光下,他眼神锐利得让她心头发寒:“李尚书今日私下寻我,言及北狄为表诚意,愿迎娶一位天朝贵女,以结秦晋之好。他觉得我儿薛芸品貌端庄、身份适宜,是上佳之选。”

周兰蕙手中的帕子骤然攥紧,指节泛白。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老爷的意思是……要让大姑娘去和亲?”

“李尚书亲自开口,这是薛家的荣耀。”薛晟抿了一口茶,语气依旧平静,“边关是苦寒了些,但总好过嫁入侯府,终日困在后宅之中。这也是为她寻个更好的归宿。”

周兰蕙愣住:“可北狄新败,其心必异。将那孩子嫁过去,岂非送入狼窝?那苦寒之地,茹毛饮血,她如何受得住?这、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

分明是送死!后面这几个字,她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糊涂!”薛晟低斥一声,眼神骤然变得冷硬,“正因北狄新败,才更需要这门亲事来稳住他们,此乃安邦定国之策!何况这背后,”他顿了顿,“……是太子的意思。薛家能否更上一层楼,或许就在此一举了。至于薛芸……”

他略一停顿,语气淡漠得仿佛在谈论一件物品:“她是薛家的女儿,享受了这么多年的锦衣玉食,如今为家族、为朝廷尽一份力,是她的本分,也是她的荣耀。”

周兰蕙怔怔地看着薛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同床共枕十余载的男人。她早知自己夫君是个薄情郎,前妻病亡后不多时便娶了自己。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虎毒尚且不食子,薛晟却狠心推自己女儿入虎口!

这比任何后宅的阴私手段都更狠绝百倍。

周兰蕙不由地退了半步,薛晟却浑然不觉,他早已沉浸在即将飞黄腾达的美梦里。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那一刻,周兰蕙竟恍惚看到了多年前,同样被送入这深宅大院、身不由己的自己。

周兰蕙看着眼前的枕边人,又想起自己是如何嫁进薛府。

她笑起来,男人都一样,烂得很。

周兰蕙望向揽月小院,为尚且不知道自己悲惨命运的薛芸叹了口气。她虽对这个继女没什么感情,两人也并不亲近,却从未想过要薛芸死。可叹她碧玉年华,竟落得如此下场。

但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和亲未必会死,拒绝和亲却一定是死路一条。

薛晟不会允许有人破坏他的美梦,而皇家也决不允许有人胆敢挑战他们的威严。

走出书房,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周兰蕙扶着冰凉的廊柱,望着庭院中摇曳树影,忽然觉得这偌大的薛府倒比边关的朔风还要冷上三分。

那个她一向冷淡以待的继女,那个她以为会或许会困在后宅争斗中的少女,竟要被推向那样残酷的命运。

而她自己,这个看似风光的薛府主母,又何尝不是被困在另一个牢笼之中?

禁足的日子如同一潭死水,波澜不惊。薛芸被困在揽月小院内,每日除了对着窗外的四方天空出神,便是听着若英从各处小心翼翼打听来的、近乎千篇一律的消息。

“小姐,夫人那边没什么特别动静,就是寻常打理家务。”

“前院说老爷近日忙于公务,甚少回府。”

“靖阳侯府……也没什么新的拜帖传来。”

一切正常得过分,正常得几乎令人心慌。那日清晨在后门被文澜堵个正着的刻意、周兰蕙不容置喙的禁足令,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初时激起涟漪,随后便沉入一片诡异的平静之中,再无声息。

薛芸试图将线索串联——周兰蕙突如其来的严厉、薛晟繁忙的公务、靖阳侯府……可这些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反而让她陷入更深的困惑。

她原先还觉着是不是薛晟决意逼嫁,索性将她关起来以免惹事。后来看这院子实在落魄又寂寥,既无人打理,也无人来同她讲成亲事项。就算她是个不受宠的姑娘,就算敷衍搪塞了这门亲事,可她到底是府中嫡女,最基本的礼节跟颜面总是要的,否则便不叫结亲,而是结仇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若只是寻常的规矩惩戒何至于此?可若真有大事发生,为何府中上下滴水不漏?

这种悬而不决、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比明确的责罚更令人煎熬。

就在薛芸几乎要以为这只是周兰蕙一时兴起、或不过是她多心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悄然而至。

文澜领着两个手捧朱漆托盘的丫鬟,步履平稳地走了进来。

“姑娘。”文澜微微屈膝,她示意丫鬟将托盘放在桌上。托盘上并非饮食或书卷,而是一套折叠整齐的衣裙,以及相配的首饰头面。

当那件衣裳被轻轻展开——竟是海棠红的浮光锦,似浸染了最浓烈的霞光,在暮色中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裙上用金线密密绣了大朵大朵的海棠,裙摆上还镶嵌着圆润饱满的珍珠,在渐暗的室内流转着一种低调而毋庸置疑的华彩。

这衣裳步料、绣工、制式具是上乘,甚至超越了寻常官家宴饮的规格,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仪式感。

薛芸眸光一凝,心头骤紧。

来了。

“夫人吩咐,”文澜声音平稳无波,“明日巳时正,二公主府设宴,为殿下长女贺满月礼。请姑娘明日穿着此身衣裙赴宴,首饰头面也已备妥。”她略顿一下,补充道,“夫人特意交代,此乃皇家喜宴,关乎薛家颜面,请姑娘谨慎对待,务必……光彩照人。”

薛芸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像是骤然踏空了一步。所有零碎的线索——突如其来的禁足、薛晟繁忙的公务、周兰蕙反常的严厉,以及此刻这身指向明确的衣裳——仿佛瞬间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为何偏偏是现在?在她被禁足多日、几乎与外界隔绝之后?

为何偏偏是这场宫宴?

又为何,周兰蕙要特意指定她穿着如此打眼、几乎不似她平日风格的衣裙赴宴?

这绝不仅仅是一场普通宴会,更像是一个被精心布置好的舞台,而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被安排好了角色,只待明日帷幕拉开。

可一件衣裳又能做什么文章呢?薛芸想不通。

文澜并没给薛芸多作思索的时间,她微微俯身道:“姑娘,明日辰时夫人与您一同赴宴。您且穿上这条裙子,看着庄重些。”

薛芸轻抚衣裙,问:“倘若我不穿呢?”

文澜只笑:“姑娘,您知道夫人总有法子的,何必多吃些苦头呢?您是聪明人,该晓得怎样做。”

薛芸有心再打探些什么,但文澜到底是周兰蕙身旁的人,嘴紧得很,说罢便告退了。

文澜传完话便离开了,留下满室沉寂和那件无声胜有声的衣裙。

薛芸走到窗前,推开窗棂,微凉的晚风吹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凝重。

那真是相当漫长的一夜。

薛芸躺在榻上,辗转难眠。晚间得知的消息、那件过于华丽的红衣、周兰蕙与薛晟难以捉摸的意图,所有思绪纠缠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恍惚睁眼,薛芸抬手掀起眼前大红头纱。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

薛芸正端坐在铺着鸳鸯锦被的榻边,头顶的赤金凤冠沉甸甸压着鬓发,绣满云纹的嫁衣层层叠叠裹着,几乎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耳畔依稀还回荡着黄昏时喧天的锣鼓与宾客的贺喜,可此刻房内却静得骇人。

她怔了片刻,心头掠过一丝细微的不安。她抬眼四顾,竟觉出几分异样——床帐似是旧了些,边缘绣的并蒂莲颜色发暗,像是浸过水;窗下那张本该摆着合欢盆景的紫檀小几空荡荡的,反倒多了一盏从未见过的青铜雁足灯,灯焰幽绿,跳动着一点冷光。

烛台淌下的蜡泪凝成珊瑚状,薛芸借着烛光起身,却险些被繁复的嫁衣绊倒。幸而慌乱间抬手扶住书案,方才站稳。她一眼瞧见合卺杯沿的胭脂痕晕得格外艳红,顺着杯壁渗入酒液。

酒不像酒,反而更像是血。

薛芸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她强按下心中不安,迫使自己想些旁的。

比如,她的夫君呢?

还有,今日大婚,外头怎如此安静?

这般想着,薛芸向屋外走去。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