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轩一下子又噤声了,他不能唐突的,本来私相授受就已经是违反礼法的越矩之事了,如果自己要问姑娘内心真实想法,实在是为难人家。滑道喉管里,又咽了下去,他的脸却已经涨的通红,连忙改口,“我想问姑娘,樊楼的新菜式,姑娘可有什么改进的建议?”
玉柔心里想着,他可能是要问自己的心意吧,也可能不是,自己不要揣测错了心思,给人留下笑柄。她不安地等着沈明轩宣之于口的那句,却没想到明轩问的居然是樊楼的菜式。她的紧张并没有减少多少,脸也有些通红,“公子,奴家对烹调手艺不精通,但是这菜肴,看上去色泽鲜丽景致,闻起来有菜肴香气袭人,应该是不错的。”
明轩看到侯在罗汉堂门口槐树下的小施,便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于是他对玉柔说,“姑娘出来有些时候了,我看姑娘可能有些拘束,饭菜一口没动,我还以为姑娘不喜欢这菜肴的品相,不和姑娘的胃口呢。”
玉柔也连忙说,“绣庄下午还有许多活计,奴家怕是不能久留,就此别过吧。”玉柔浅浅道了一个万福,退出了罗隐阁,朝着前殿方向走去。
见玉柔走远,小施这才跑过来,“公子,怎么样?”
明轩摇摇头,用扇子敲了一下小施的头,“猴崽子,这是你该问的吗?这菜一口没动,你拿回去热热吃了吧。”
小施十分开心,“多谢公子,那小施就带回去了,那玉佩,玉柔姑娘也没有还给您啊?”
明轩又敲了一下小施的头,“怎么那么多话?说,有什么事儿?”
小施点点头,“小施在进来的时候,看到小姐了,她跟着一位看上去贵气泼天的公子走了,两人还同乘一辆马车。看着那马车的规格,不像是普通官员的家眷。”
明轩有点惊诧,与小施边走边聊,“那公子可是何子敬?”
小施摇摇头,“不是何公子,远远看着,好像是永福公子,您在樊楼见过的。对了,今天还有一件事,赢国夫人李师师,今日要在樊楼弹琴演舞,全京城的公子哥儿都去了。”
小施引了明轩一路朝外走着,明轩听到这个消息,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哦?我没那个心思,懒得去凑热闹。听你这么一说,玥儿很可能去那里了。你去家里找几个功夫不错的,去樊楼保护玥儿,以防人多,出现什么不测。何子敬的父亲刚被罢免,他还有心情组织樊楼演舞,说他古今不肖无双,这话不假。”
小施听到明轩如此说,也就不敢再提,跟在明轩身后,主仆二人来到了大雄宝殿那一进院落。明轩好像想起什么什么事情,他回头望着大雄宝殿门口的经幡,对小施说,“母亲心念我与父亲安危,我们有幸平安归来,母亲定是要来上香的,你注意留意着,她老人家若是前来,你务必告诉我,我陪母亲来。”小施点点头,跟着明轩离开了大相国寺。
且说玥儿跟着永福来到了樊楼,去了永福常年定下的包厢,叫了酒菜,只留下初桃一人近前伺候,其他人都守在包厢外面,混入了樊楼来往的客人中间。两人盯着一层的中央大舞台,巨大的舞台上,一朵牡丹花显得格外娇艳,耀目。二人刚坐定不久,何子敬也闪身进入了包厢。
“赵公子,沈……公子,你们也是慕名而来?”
二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玥儿轻挑扇子,望着那舞台说,“当时第一才子周邦彦有诗云,‘遍看颖川花,不似师师好。’”
永福端起一杯酒,眼神中却是轻蔑,“就算她色艺俱佳,精通琴棋书画,也不过是娼门女子。”
何子敬哂笑一声,“可我听说,这位李师师玉肌冰骨,执象牙版,一曲新词动京城啊。也是因为这一曲新词,她成了当今陛下的堂中客。”
永福重重地将酒杯蹲在桌上,啐了一口,“那又如何?一边勾着当今官家,一边还断不开那大才子,改不了性子的下贱胚子。”
玥儿十分不解,这永福看上去也是斯文的白面书生,怎的对这个李师师颇有微词,而且句句戳心,莫非这永福跟李师师有什么渊源?
何子敬不理会永福的话,他自顾评价,“这李师师,虽然在我樊楼,可是我也只是远远见过,并没有近距离观察过。自从官家把她挪到猗兰别苑之后,更是不能亲见了,今日不知怎的,她竟一时兴起,要来着樊楼登台献艺,还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
玥儿本想说话,却被永福抢了话去,“还能为什么?如果她能和崔念奴一般,安分守己,也不是什么坏事,兴许本公子还能另眼观她。这边她做了赢国夫人,却还想着抛头露面,卖弄风骚,提起她,我都觉得牙碜。”
玥儿摇摇扇子,“永福兄稍安,子敬兄,你倒是说说,这李师师与别家女子,有什么不同?”
子敬清了一下嗓子,换了一种口气,好像压抑,又好像变声,“只要你们穿上一般的衣服,同师师杂在一起,她和你们会迥然不同,那一种幽姿逸韵,完全在容色之外。”
“哦,那我今日可是来对了,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什么时候开始呢?”玥儿翘首以盼,望着那舞台中央的巨大花朵。
此时,外面喧嚣之声响起,乐师开始弹奏琴音热场,一个姿容清婉的女子映入了众人眼帘,那女子的确与普通女子不同,只见她鬓鸦凝翠,鬟凤涵青,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她缓缓开口,莲步轻移,亦歌亦舞,一曲柳三变的《忆帝京》如昆山玉碎,香兰泣露,唱得在场的人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之余,心有悲戚满盈。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玥儿不禁感叹,“夫人的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如烟波流散,如东风抚兰,钻入耳中,沉入心底;夫人的舞姿似鸟海东来,似云似月,似弱柳扶风,华茂春松,勾人魂魄。妙哉,妙哉。”
永福瞟了一眼那舞台,轻叹一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悲,可叹。”
玥儿看到永福面露愁容,便问,“看永福兄似乎心事重重,可否说给我听上一听,我虽不是解语花,但一定可以当那条哑鱼。”
永福嘴角一丝苦笑,眼神显得空而无神,“也罢,就说与你听听。”她端起一杯酒,望着那清澈的酒水,缓缓说道,“在下有个同胞妹妹,生得也算是明艳动人。本来她可以向普通的姑娘那样,嫁得一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岁月静好,只可惜……”她饮下那杯酒,眼泪却涌了出来,“只可惜父亲无能,前段时间被盗贼夺去了京外的良田,杀了田间无辜的百姓,可惜父亲护院的家丁无能啊。父亲胆小怕事,身边又有小人作梗,他居然痛斥了奋勇抵抗的头领。那贼人贪心不足,竟然大摇大摆来到我家‘求和’,还说什么要父亲捐一大笔银钱,并且将舍妹和一干女眷送给他们,才肯罢休。可怜我那苦命的妹妹,年方十八,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要被贼人糟蹋蹂躏。”说罢,永福示意初桃斟酒,她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愁苦和无奈,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玥儿听完这些,拳头攥得紧紧的,“这贼人着实可恶,如此情状,为何不报官?让大理寺把那恶人抓起来?令尊为何要对他们示弱?还要赔上你可怜的妹妹?”
永福摇摇头,又饮下一杯,“父亲软弱无能,每日只晓得风花雪月,吟诗作画,全然不顾妹妹的死活,只要他没有性命之忧,没有被夺去家翁的风险,他自是高枕无忧,心无旁骛的。”
永福将这些的时候,子敬的眼中也有泪水打转,似乎感同身受一般,他一直在旁边兀自饮酒,看着舞台上的李师师,一言不发。
玥儿关切地问,“那永福兄打算如何?就这样送妹妹进火坑?”
永福冷笑着,闭上眼睛,“我又能如何?父母养育之恩,教导之恩,我何以为报?忤逆父亲是为不孝,父亲的命令,我自是不敢违逆,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我只能看着妹妹日日以泪洗面,被绝望的大手拖向命运的深渊。”
玥儿痛心疾首,也猛饮一杯酒,“沈某虽不才,希望可以帮永福兄这一遭。我愿意率领我的家丁,帮你救回妹妹,藏在沈家的产业里。至于那贼巢,你可以跟子敬说,让他率领一干府兵,断了那贼子的巢穴,想必那贼子不敢再来滋事。”
永福摇摇头,眼神中写满了绝望,“子敬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他的父亲被罢免了开封府尹。如今他也在樊楼买醉,连家门都不想回了。再者,这件事,也不是子敬可以帮得上忙的。”
刚说完这句,子敬站了起来,只见他满脸通红,走路摇晃,迈步时脚下没稳住,差点摔个趔趄,初桃赶忙上前搀扶。子敬一把推开初桃,径直来到永福面前,他似乎喝了很多酒,舌头都捋不直了,“我大胆喊你一声永福,我知道你心中苦闷,我心中也是苦闷。”
玥儿看到子敬如此模样,狼狈至极,示意初桃将观看演舞的包厢门关闭了。她看着子敬说,“子敬,我知你心中苦闷,有什么不愉快的,一并说出来吧,这些事情就烂在这个包厢里,一个字都不会传出去。”她砖头对初桃说,“初桃,你去门口把守,不许别人靠近。”初桃点点头,退出了包厢。
子敬根本不理会玥儿,他自顾对永福说话,“永福,你父亲的做法,简直,好像我大宋无良将,东京无猛士一般。我父亲被罢官,焉知非福,可是你……你要被你父亲送给贼子,我实在是心痛不已。”
玥儿一位子敬舌头捋不直,那个“妹妹”没说出口,也就没在意,她跟着在一旁附和,“哪有牺牲自己女儿来换取自己苟活的父亲呢。”
子敬仍是不理会玥儿,他继续说,“何事将军封万户,却令红粉为和戎,哀哉,痛哉。”
玥儿听过子敬的这首诗,这是说的汉元帝无能,被迫将王昭君送给单于的故事。子敬将永福的父亲比作汉元帝,将永福的妹妹比作明妃,虽说身份有点不大匹配,可情景却是十分类似。于是她说,“子敬,你可以率领你的府兵,去端了这贼子的巢穴,看他们还敢嚣张?”
子敬摇摇头,朝着玥儿说道,“你一个黄毛丫头,知道什么?要是一般的土匪,我肯定早就去剿灭他们了,这一次是金兵啊,金贼,我能耐他何?”
“金贼?金贼敢明目张胆来我东京城滋事,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吃了他们的肉。”提到金贼,玥儿恨得咬牙切齿,“他们拘禁我的父兄,蹂躏虐杀我大宋的兄弟姐妹,我真是恨之入骨。”
“恨有什么用?”子敬眼睛有些红了,“你看永福,就知道反抗是什么下场了。”
永福扒开他的手,指着窗外的方向说,“就是她,把官家迷得五迷三道,金贼的三言两语就吓得魂不附体,失了风度,没了体统。遣妾一生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玥儿从他们的一声声“控诉”里,对着李师师的风姿容貌也来了兴趣,“子敬兄,永福兄,不必烦恼,既然那赢国夫人在此与民同乐,不如我们就观之。那夫人演舞之后,由子敬兄出面,跟夫人攀谈一下,看能不能将永福兄的苦楚抵达上听。”
子敬摇摇头,“玥儿,你还是太年轻,不懂得啊。”
玥儿听到子敬如此说,心中不悦,看永福泪眼汪汪的样子,她也心中很难过。她细细看了一下永福的脸,却发现了她的耳洞,“原来她是女婵娟,莫非永福就是妹妹,妹妹就是永福?难道是她要被送到金贼手中?”
她还在想着,却见子敬突然抓住永福的手,“永福,不如你跟我走吧,我们远走高飞,离开京城,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玥儿一下子惊住了,心中思忖,“原来子敬爱慕永福,所以今日才会如此惆怅。他的父亲被罢免官职,只做了守城的兵士,自己却在这里怜香惜玉,甚至要私奔出逃。”她可以理解这种做法,但是她接受不了,她觉得永福真的很可怜,可是他们还没有能力做主她的人生。
永福眼神迷离,“我跟你走?你是我的什么人?我要跟你走?我跟你走了,你家怕是要满门抄斩的。”
听完永福这句,玥儿似乎猜到了她的身份,但是她还不敢确定。
子敬凝望着永福,“你知道吗?从你第一次上樊楼,活泼明丽,明艳动人,尤其骂我是个奸商的时候,我就被你勾走了魂。你的一笑一颦,都在我的牵挂里,我开始浑然不知自己的心思,也不知自己的情意。直到这次北上帮助沈家姑娘救父,我才知道怜取眼前人是多么重要,我才知道心中人就是眼前人。你被送去和亲,我知道你心中不忿,可是我那么软弱,竟四五没有办法帮助你。我知道你十日之后就要出发,从今日回去之后,官家就再也不允许你出门了,所以我才想和你远走高飞,这樊楼,我不要了,我父亲,他始终厌弃我,今日离开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意。”
子敬的话证实了玥儿的想法,街面上传得沸沸扬扬的送去和亲的公主,原来就是眼前的永福。刚才故事里的家翁就是当今官家,而那个可怜的妹妹,就是永福本人。
永福摇摇头,“子敬,别傻了,我这一去,身子就毁了,我也不愿苟活。可是我的身份,不允许我退却,也不允许我说一个不字。这是我的命,也是我的运,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或许那茫茫北地,皑皑白雪,就是我的归宿吧。”
玥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永福,你不要伤心,我可以去找山水先生,让他把你画得丑一些,再丑一些,让那金贼看到你貌若无盐,兴许就不会让你和亲了呢。”
永福眼神呆滞,仿佛空了心一般,“没用的,那个使者见过我的。”
玥儿一下子从冠上扯下一颗东珠,“永福,珠子代表我的心意,我与你姐妹一场,实在无他可赠,赠君明珠双泪垂,愿君此生多喜乐。”说完,玥儿打开包厢门,匆匆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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